「目擊同種阽危」:記兩本書的譯成
圖解:《龍在雪域》中文版書影。
「目擊同種阽危」:記兩本書的譯成
/ 謝惟敏(台灣懸鉤子)
2008年,是圖伯特議題推到國際舞台前的一年,我也開始為圖伯特寫部落格,才發現自己的完全無知。大學時代上了兩整年的中國現代史,然而在這個議題上,即使我的老師,最傑出的中共史學者在他的鉅著《中國共產革命七十年》之中也只寫了寥寥數語,少數民族問題彷彿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肇建之後的邊緣問題,中共也早已穩操勝券,顧盼自雄。我實在無法明白為什麼此邊際問題到了2008年彷彿如驚雷一樣震憾全球。為了打破自己蒙眜的狀態,我決心翻譯兩本書,一本是記述圖伯特現代史的《龍在雪域》,另外一本則是全面解答圖伯特問題的《遮蔽的圖伯特》。
《龍在雪域:一九四七年後的西藏》(The Dragon in the Land of Snows: 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 since 1947)當然是瞭解圖伯特現代史不可不讀的作品。作者茨仁夏加教授巨細靡遺地探討一九四七年以後此區域所發生的重大事件,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秉筆直書,不為諱飾,不但免除了台海兩岸類似著作裏常見的民族主義之成見,也能夠深刻探討許多圖伯特現代史的公案。
例如一九五九年的起義究竟是不是「西藏上層反動集團」策動的武裝叛亂(不是,大貴族喇嘛們當天都在解放軍總部接受中共的殷勤款待);美國如何參與又退出的過程;圖伯特議題在聯合國為何少得世界各國支持(「自由中國」的台灣那時候作為加害者之一也難辭其咎);絕大多數中國現代文宣裏諱莫如深的班禪仁波切之際遇;最後,文化大革命雖然本意是要開門整黨,在西藏自治區卻轉變成以破四舊為藉口,發動群眾破壞偉大的圖伯特文明遺產,攻擊當地文化習俗的醜劇。最為重要的,是作者茨仁夏加親自採訪了許多博巴(藏人)的看法,讓這一部歷史有了卓犖顯要、不容或缺的觀點。
圖解:《遮蔽的圖伯特》法文版書影。
翻譯《遮蔽的圖伯特:國際藏學家解讀西藏百題問答》(Authenticating Tibet: Answers to China’s 100 Questions)的初衷,其實是為了取巧,想要快速地了解圖伯特問題究竟在哪裏。尤其是中國拿出「朗生」、「堆窮」、「農奴」、「三大領主」等名詞振振有詞為自己辯解時,我很想知道國際藏學家們對此問題深思熟慮、研閱窮照的精深看法究竟是什麼。
不譯則已,一譯才知道自己的自不量力。這本書集合了國際藏學界十五位專家最精闢的看法,其探索的歷史之縱深以及議題範圍之寬廣,實為世面一般的圖伯特書籍所未見,我何德何能擔此大任?不過,這是事後的忐忑,初時就憑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愚勇,就這樣逐一迻譯了出來,我希望一般的讀者也能跟我一樣從這本了不起的書裏獲益。
《遮蔽的圖伯特》縱深與範圍從目錄中可見一斑,它的章節分別為「歷史事實」、「人權」、「對達賴喇嘛的政策」、「人口」、「宗教信仰」、「自治權利」、「文化與教育」、「經濟發展」、「人民生活」以及「關於拉薩騷亂」,是以一種對話與反思的方式呈現的:國際藏學家們針對中共一九八九年即出版的,現在已經變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認識少數民族教科書之《西藏百題問答》的一百個問題,一一予以澄清解讀。其歷史縱深不但遠從公元七世紀的圖伯特帝國開始談起,總編輯卡提亞‧畢菲特里耶(Katia Buffetrille)以及安瑪莉‧布隆鐸(Anne-Marie Blondeau)女士更為本書寫了跋語,使得這本書所紀錄的圖伯特歷史大事一直到2010年為止,允為最即時、最全面的一本圖伯特書籍。尤為精采的是,印第安那大學的藏學家史伯嶺(Elliot Sperling)教授為了中文版特別寫了一篇序言,辨明Tibet之名的起源,不但澄清諸多疑點,更是解決了「名不正則言不順」的重大難題。
這本書的內容包羅萬象,藏學家還致力破除漢文化圈累積經年的成見與迷思。例如清皇朝習慣將藏傳佛教學派依照帽子或僧服顏色為其教派命名,實為妄言;寧瑪學派僧人是否可以結婚,答案是否定的,所有出家者都需遵守戒律;不守清規戒律者其實並未出家,可能只是遵守「在家居士戒」而已(第五、九部分)。
書裏也提出別出新裁的創見,例如圖伯特寺院其實是圖伯特的經濟命脈,中共統治圖伯特之初即進行鬥喇嘛、沒收寺院財產之驚心動魄的暴力過程,結果在此地創造出財政黑洞,以致於文革時期就不得不開始予以財政援助,至今自食其惡果猶不知反省,反而創造出博巴忘恩負義、不知感激的口業,更成為許多中國平民百姓的「共識」。尤有甚者,中共至今仍然一意孤行,繼續以補助款在西藏自治區創造出兩極的發展,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肥水全都流入「援藏」的國營企業,與中共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少數民族之口惠、希望草民感激涕零的不可一世,兩相對照之下,更是莫大的諷刺。(第八部分)
凜然指控中共在圖伯特逆行倒施,對台灣人而言當然是容易的。我卻不得不提出我們應該反躬自省的文化糟粕。2009年回台灣的時候,我的大學同窗即以長輩的姿態好意地勸我,「關懷人權很好,可是小心不要給利用了!」「中共是不可能放棄西藏的,因為戰略地位太重要!」我當然懂得我同學話中的其餘,哪一個中國民族主義者不醉心「那一片美麗的秋海棠」?我相信他們雖然不至於信服階級鬥爭、唯物史觀、除私務盡的共產主義,可是對於中共守住「固有領土」是同意的,是支持的。同時還認為中國各民族「自古以來犬牙交錯,密不可分」,少數民族就是被外國勢力操縱利用才會想要「分裂國土」,西方國家陰謀叵測,尤不可赦。
翻譯這兩本書,除了證明我的選擇並不是受人煽動利用之外,也是一種質疑、一種扣問:在孫中山的五族共和藍圖裏,少數民族是否心甘情願地同意(consent)?他們的見解看法、願望夢想究竟是擺在什麼地方?博巴一而再,再而三走上街頭,犧牲自己的生命,忍受不能忍受的肉體折磨,表達自己拒斥中國統治的心聲,數十年來血跡斑斑,證據歷歷,究竟要到什麼樣的程度,中國民族主義才能夠醒悟自己堅持「秋海棠」、「五族共和」本質就是帝國主義?我不免希望這兩本拙譯,或者能作為促成此事發生的起點。
1901年嚴復譯《國富論》時,說明自己「生於震旦」、「目擊同種阽危」才動手翻譯,寓意深遠。2011年的今天,我的心情亦復如是,我亦因為「目擊同種阽危」所以才迻譯這兩本書。
這當然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台灣現時處境也頗像當年的圖伯特政府,內部都有強大的派系認為可以跟中共合作,兩者可以共存:對方可以幫助我們發展經濟,只要捐棄意識形態,不談政治,我們就會更加富有。還有人希望我們台灣人不可妄自菲薄,我不知道這句話沒有講出來的種族歧視有多麼嚴重,可是小覷博巴智商與能力者,就形同於忽略歷史教訓,必然會有報應。圖伯特政府當年並非不知道中共的底細,而是逼人的形勢到了沒有選擇的程度。當今又是誰在帶我們一步步走上沒有選擇的地步?
其二,「目擊同種阽危」何嘗又不是悲憐圖伯特、語言文化、自然環境、博巴之阽危?我希望終有一天博巴終於能夠在學校裏面學習自己的母語,繼承圖伯特的文化遺產;終於能夠自由依止自己的上師,自由地信仰;自由地說出心裏的真話;終於能夠依自己的意志決定自己的前途。台灣人從戒嚴走到民主,應該最能夠明白這些看似小事,實為大事的可貴。如果我們終於能夠對於圖伯特的實情多一些了解,或許能夠不為兩岸文宣所惑,另闢蹊徑,終於能夠有現代國家應有的樣子,倡議人權,扶持弱勢,真正地擁有國際上的朋友?
這兩本書在翻譯的過程之中,最令我銘感五內的,就是人情的澆灌。台灣的朋友不但支持我,也幫忙我尋找出版社。圖博之友會的眾人,特別是會長周美里女士都曾經熱心地幫忙探詢、接洽。歐洲的朋友沈清楷、陳奕齊也熱心地為《遮蔽的圖伯特》居中牽線,幫忙引介。荷蘭萊頓大學區域研究所博士班的何澄輝是多年好友,不但撥出時間回答我國際法上面的翻譯問題,目前也熱心地幫忙書的宣傳活動。另外,左岸總編輯黃秀如一開始就大力支持《龍在雪域》,讓我少了許多頭痛的時間;可愛的編輯許越智,則是花費了好大的精力修改我歐化的語法,讓《龍在雪域》成為更好的一本書。沒有大家急公好義與熱心幫忙,這兩本書就沒有問世的可能性。
還有許多素未謀面,熱心真誠的博巴,在臉書上,在推特上跟我打招呼,謬讚我的文章,以行動支持我。我感謝安多的東賽啦【1】,瑪交巴塔啦給我的指點。台灣達賴喇嘛宗教基金會的董事長與秘書,達瓦才仁啦與索朗多吉啦,也是從我翻譯之初即一路支持,不但給我打氣,達瓦啦還用公務之餘寫了長信詳細地回答我的問題。
當然,最最功不可沒的,就是唯色啦。我跟唯色啦素未謀面,只憑網路就成為好友,她聽說我有譯書的打算,不但從一開始即支持鼓勵,幫忙介紹作者,還在繁忙的寫作之暇,撥冗回答我許多博伊(藏文)發音問題,使譯文能夠更加正確。經由唯色而認識的德乾啦,也曾熱心地幫我查書。另外,還有素未謀面的卓嘎啦,也幫忙博伊的中譯。
我更不能不提國際藏學家給我的支持與協助。茨仁夏加教授在忙碌的教學與研究之際,為我找出正確的圖伯特地名,美國威斯康辛勞倫斯大學(Lawrence University)的Yudru Tsomu教授擅長中文,因此能夠回答我最感棘手的問題。倫敦圖伯特資訊網(TibetInfoNet)的主任提耶里‧多登(Thierry Dodin)從尼泊爾甫回到歐洲,即在Skype上回答了我的問題。
《遮蔽的圖伯特》法、英文版總編輯、巴黎高等研究實用學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的卡提亞‧畢菲特里耶女士從一開始就不厭其煩,一一回答我在翻譯遭遇的許多最枝微末節的問題,翻譯的這兩年,她一路相隨與支持,還肩負著為中文版尋找圖片的艱鉅任務,我希望這本書的中文版能夠稍稍滿足她為保存圖伯特文明盡一份心力的苦心孤詣。
最後,我最為感謝的是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的艾略特‧史伯嶺教授。史伯嶺教授不但精通多種語言,藏學造詣尤為精深淵博。最讓我矍然感動的是他提攜後進的愛護之心。他不但曾經花費時間閱讀我的拙劣譯稿,一一指正校對,也不厭其煩地回答對藏學一無所知、英文亦不甚高明的我提出的數十種問題,即使是在旅途的顛躓之中,在達蘭薩拉的山城,在波士頓的小屋都不曾稍懈。似乎還有一次,他甫從印度返美,一放下行李即在Skype上回答我關於Manipa【2】的問題。我也曾唐突冒昧地請問史伯嶺教授,為什麼這麼多年,依然還對藏學、圖伯特議題保持熱情?史教授說他當年受到許多博巴師長、朋友的幫助,感到實有回饋的義務。我則從史教授談到他的老師圖登晉美諾布教授(塔澤仁波切【3】)不勝感念的景仰與依依,領悟到這一片赤誠也是來自圖伯特土地與人情的溫馨和德澤。無怪乎圖伯特議題憾動國際,實因這一份精誠綿綿亙亙,它將永永遠遠地流傳下去,不是偶然,沒有奇蹟。
2011年3月3日寫於春寒料峭的英格蘭
【1】「啦」是一個尊稱語助詞,主要是在圖伯特中部使用。
【2】manipa,又稱 lama manipa(發音:喇嘛嗎尼巴),評話喇嘛,是在街上懸掛卷軸畫像(唐卡),為路人解說因果故事、或格薩爾故事的男女瑜伽行者,他們往往雲遊各地,托缽為生。在今日的中國,他們被稱為「神授藝人」。作家唯色在《看不見的西藏》第320頁也曾經提到「喇嘛嘛尼」的說唱藝人。
【3】圖登晉美諾布、塔澤仁波切(1922-2008)是十四世達賴喇嘛的大哥,安多傑袞本寺(青海塔爾寺)的朱古。曾經在尋求美國援助的過程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詳情請見《龍在雪域》)。稍後在美國印第安那大學任教,不幸於2008年9月1日圓寂。他的公子晉美諾布繼承父親遺志,曾經來台灣步行,以喚起眾人對圖伯特議題之關切,不幸不久前(2011年2月14日)在美佛州車禍亡故。
出版資料:
茨仁夏加,《龍在雪域:一九四七年以後的西藏》,出版社:左岸文化,出版日期:2011年3月10日。
安瑪莉‧布隆鐸、卡提亞‧畢菲特里耶,《遮蔽的圖伯特:國際藏學家解讀西藏百題問答》,出版社:前衛,出版日期:2011年4~5月。
譯者:謝惟敏,台灣花蓮人。台灣大學歷史學士,多倫多大學史學碩士。
《龍在雪域》新書討論會:
2011年3月31日:(青平台Open講座)慕哲咖啡館(Café Philo)
台北市泰順街60巷11號(B1)─Café Philo地下沙龍,時間:7:30-9:00 PM
2011年4月初:(台中)台灣本土文化書店 (詳情將再另行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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