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梟共筆:尼爾‧海伍德命案與中國權鬥大戲

rosaceae

2012年12月04日 22:48

台灣懸鉤子:這兩篇文章,是我跟米那娃之梟針對英人尼爾‧海伍德(Neil Heywood)在重慶被謀殺,箇中顯露的中國權力鬥爭的翻譯與評論。由英國觀點探討此一「中共年度大戲」,應該是中文媒體裏面尚未見過的。這兩篇文章已分別在11月25日與11月28日在臉書的「台灣歐盟觀察」網頁上發表。



尼爾‧海伍德生與死:MI6間諜還是政爭犠牲品?

/台灣懸鉤子

英國第四頻道於11月12日晚上播出《海外特別報導:中國謀殺案之謎》(Chinese Murder Mystery, A Dispatches Special),記者史考特‧克拉克(Cathy Scott-Clark)與李維(Adrian Levy)花了一年時間,針對英國人尼爾‧海伍德(Neil Heywood)的命案,走訪認識他的朋友、同事、英國使館人員,並採訪到薄家的親信。除了揭露海伍德其人其事,對海伍德英國間諜說加以闢謠之外,也指出此案的疑點,質疑中國人民法院所呈現的版本與判決。

尼爾‧海伍德1970年10月20日出生於倫敦,父親是股票仲介人,母親從事電視直銷業,底下還有一個妺妹。他父親上哈洛公校(Harrow Public School),因此他在十三歲時也進入該校讀書。他的舍監大衛‧培瑞(David Parry)注意到海伍德並不是一個很勤奮的學生,「他以為哈洛將來會成為他的晉身階」,所以得過且過。在初級會考之後,培瑞老師特別警告海伍德,假如他再不用功的話,可能進不了大學。然而海伍德依然我行我素,因此在高級會考中表現不佳,勉強及格,進入沃里克大學(Warwick University)念國際政治。

本節目的記者連絡了海伍德在哈洛公校的三十位同學,他們只記得他喜歡Talking Heads樂團,運動不怎麼在行,其他就沒有什麼印象。而沃里克大學之中似乎更沒有什麼人記得他。他的舍監培瑞老師說,海伍德似乎是一個很難讓人留下印象的人。而海伍德似乎也很清楚他給人這樣的印象,並以其神秘的形象為榮。
1992年他畢業的時候,得到了一筆獎學金,前往北京學習中文,修畢三年的中文課程後,1995年他前往大連。當時的大連市市長就是薄熙來,他想把大連建設成「北方明珠」,因此對西方招商引資;而許多大連市的生意人則想讓自己小孩學英文,因此海伍德很輕鬆地就在大連的小學找到了教英文的工作。

到了九零年代末尾,他顯然已經在大連市落地生根,不但跟當地的女孩子交往,後來也跟她結婚,生了兩個小孩。他當時對同事說,他想要自己開設語言學校,然而此計畫從來沒有實現。公元2000年,他到北京的英國大使館作結婚登記,英國使館人員注意這號人物。當時北京英國大使館的第一秘書,凱瑞‧布朗(Kerry Brown)對他覺得很好奇,「那時候,很少英國人住在北京以外的地方,尼爾‧海伍德人很隨和,是道地英國人的樣子。」幾個月後,布朗到大連市去找他,發現他漫無目的地穿著毛衣牛仔褲晃來晃去,不像當時許多在中國的英國人汲汲營營地想要發大財。

2001年,海伍德開始覺得缺錢,教師的工作不但辛苦而且薪水也低。他想模仿他的英國朋友們,進入顧問一行大賺一筆。他不但懂中文,又有中國老婆,所以進入此行似乎並不困難。然而萬事具備,只欠東風,那就是他沒有「關係」,不認識什麼中國政界人物。他讀報知道薄熙來的兒子到英格蘭留學,上的是哈洛公校,他認為這是他的大好機會。

2003年,海伍德終於靠著他從前在哈洛的舊識,跟薄瓜瓜與谷開來搭上了線,他們見面的地點是在倫敦貝克街「皇朝會」餐館。海伍德曾經告訴朋友,薄瓜瓜是靠他才進入哈洛公校讀書的,在他死後,媒體把此說法當成事實報導,但這是謊言。1999年12月,十歲的薄瓜瓜在谷開來的陪伴下,來到英格蘭的伯恩茅斯(Bournemouth)上短期的語言學校,並在公元2000年進入哈洛公校,靠的是一位「皇家英國軍團」(Royal British Legion,這是一個為英國現役與退役軍人募款的慈善機構)的義工,范多‧維維安梅(Fido Vivien-May)的幫忙。這位義工向記者證實他確實曾幫忙薄瓜瓜申請哈洛,但「那孩子得以入學,完全是因為成績優異緣故」。

所以當海伍德在倫敦見到他倆時,薄瓜瓜已經在哈洛兩年,此時,薄熙來仕途一片大好,谷開來必須花更多時間留在中國。海伍德於是對她提議,他願意代為照顧薄瓜瓜,例如在期末時,到學校去把他接回家。谷開來同意了,並給他一輛二手的賓士車,讓他可以方便接送,還讓他使用位在倫敦西區的公寓。匿名的消息來源(薄家親信)表示,「尼爾偶爾會幫瓜瓜的小忙,主要是跟學校有關的事情,然而薄家並沒有花錢僱用他,他也沒有義務替薄家跑腿。」

然而對於海伍德來說,他雖未受僱於薄家,但他現在有了「關係」。2002年他在哈洛校友錄上寫道,他的工作是:「幫助在中國作生意的英國企業」。他本人也開設了一家公司,駐冊於倫敦的尼爾海伍德有限公司(Neil Haywood & Associates Limited)。然而根據英國商業局的報告顯示,這家公司沒有任何商業活動,也好幾次因為沒有呈繳財報,而被列入警告名單之中。

然而表面上看起來,海伍德好像挖到金礦了。2004年薄熙來成為中國商務部部長的時候,海伍德也搬到北京,他的兩個小孩則進入顯赫的英國德威學校北京分校(Dulwich College)就讀。他本人開始作英國貴族的打扮,加入英僑商務協會,也參加英國使館的各種宴會活動。

此時,他的主要工作是仲介:替英國公司找到能夠廉價製造產品的中國工廠,假如搭上線成交的話,他可以賺取傭金,價值高達合約的15%。這樣的工作買空賣空,並非靠真才實學或本事,也許因為如此,他喜歡故作神秘,此時遇到他的英國人記得海伍德講話刻意含糊,喜歡強調他認識共產黨高層,例如跟薄家很熟,可以輕易把事情搞定。

他本人特別喜歡詹姆士‧龐德,他日後買的銀色Jaguar轎車車牌以及手機號碼,都包含007這三個數字。而這一點似乎是他死後造成外界揣測他是英國MI6間諜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可能是英國大使館在公元兩千年時確實曾經對他感到興趣,想要找他反映大連當地的情況。然而本節目的記者在調查中,找不到任何證據支持他是間諜的說法。英國政府強烈否認此說,也否認他受僱於英國政府。一般說起來,MI6應該不會鼓勵手下的幹員開著車牌號碼是007的車子跑來跑去。

海伍德顯然沒有什麼商業長才,也不是苦幹實幹的類型。所以,當薄家於2007年開始倒楣的時候,海伍德的仲介生意也受到了影響。當年年初中共元老薄一波過世,薄熙來失去靠山,從商務部長一職被貶到重慶去。另一個大危機是谷開來當時被檢查出水銀中毒,在牛津的薄瓜瓜要求休學一年以回家照顧母親。谷氏中毒一案在2007年12月6日向北京的公安局報案,警察的結論是薄熙來的前妻之子指使司機、傭人下毒。當時谷開來病得很重,很少出席正式場合,也停止跟舊識與朋友連絡,她似乎對於以前在大連的舊識有了戒心。當時海伍德跟朋友抱怨,說谷開來變了,變得神經質、似有偏執妄想,卻彷彿不曉得谷氏中毒的事情。

當時海伍德生意走下坡,顯然有點狗急跳牆,向朋友吹牛說他陪伴薄熙來搭飛機從北京飛重慶。然而記者所採訪到的薄家親信說,薄熙來雖然曾經見過海伍德多次,卻根本沒講上一次話,而且中國領導人旅行時,不可能讓外國人陪伴。

谷開來可能同情海伍德,還是幫他介紹一個要在重慶郊區蓋大批英式住宅的建商。然而到了2008年,重慶建商因為海伍德未能引入英國資金,把他趕走。當年夏天,德威學校寄來他小孩的註冊繳費單時,他寫了一封e-mail給瓜瓜,獅子大開口地要求一筆錢,希望谷開來賠償他被建商趕走、以及報答他多年前曾經照顧薄瓜瓜的功勞。薄家非常訝異。2008年北京奧運舉行的時候,薄瓜瓜安排海伍德與他母親在北京天安門廣場附近的茶館見面。結果,海伍德向每個人道歉,說他並不是真想要薄家給他那麼多錢,只是希望薄家幫他一把。

海伍德沒有堅持薄家給錢的理由,可能是他已經可以自行找到「關係」。這個時期,海伍德當上北京阿斯頓‧馬丁跑車(Aston Martin)的非執行經理(non-executive director),他也自稱是英國前任首相邱吉爾的一個遠房親戚,杭莉葉塔‧史賓賽‧邱吉爾(Lady Henrietta Spencer-Churchill)女士的駐中國代表,後者當時想要把室內裝潢的生意擴展到中國。杭莉葉塔女士向記者證實,她跟尼爾很熟,但他們的合作沒有任何結果。

2010年4月,海伍德回到英國,他的公司因為沒有呈繳財報,而被商業局除名,他不得不付出一筆高昂的法律費用,請求高等法院暫停該判決,使他不被銀行列入黑名單,能夠貸款還債。然而他的債務情況沒有好轉,2011年年初,他再度e-mail給薄瓜瓜,再度向薄家要錢,這封信的口氣比前一封更加急迫,還詳細列出他當年如何幫忙瓜瓜辦舞會,甚至如何在瓜瓜參加高等會考時,擔任哈洛公校與瓜瓜父母的中間人。

谷開來聽說海伍德又寄e-mail來,評論說海伍德這次真的瘋了。在重慶公安局局長王力軍的慫恿下,谷開來向重慶的公安局備案,報告海伍德的行徑。薄家還是拒絕給錢,海伍德跟前次一樣也沒有再堅持,而雙方似乎還是維持友好關係。2011年夏天時,海伍德跟薄瓜瓜在北京的五星級旅館裏見面,一起喝酒,海伍德還詢問谷開來的身體情況,表示想去探病,瓜瓜說谷氏不想見客。

事實上,2011年春天,海伍德的生意似乎有了起色,他搬到北京北郊,一個月房租高達四千英鎊(五千人民幣)、門口有警衛看守的高級社區,還買了那輛車牌有007的銀色Jaguar 轎車,以及一艘遊憩艇。最後一位跟海伍德聊天的朋友,是英國財經記者湯姆‧瑞德(Tom Reed),他們在北京順義區的一家義大利餐館吃飯。這是11月9日,他被謀殺的4天前。瑞德說,當天海伍德看起來心情不錯,他談起他在一家情報諮詢公司哈克路特(Hakluyt)的新工作,還說他想搬回英國去,沒有提起薄家。

兩天後,11月11日,海伍德參加了北京工人體育館所舉行的「跑車俱樂部」成立餐會,當天很多中國有錢人都在現場。11月12日早上,他接到了一通電話,要他到重慶去。

11月13日晚上,他住進重慶的麗景渡假酒店。11月15日旅館清潔人員發現了他的屍體。三天後,11月18日,他的遺體就被火化了,死因據說是「飲酒過量」。他的追悼式不久後在英國舉行,海伍德的遺孀以及小孩特別從中國飛到英國參加。許多朋友聽說海伍德過世,死因是心臟病,他們雖然感到難過,卻未懷疑他的死因。

然而耶誕節時,謠言流傳說海伍德是被謀殺的。2012年2月初,王力軍與美國的李錩鈺聯絡,說有一名外國商人在旅館裏死亡,需要他的專業知識進行法醫學鑑定,他會派兩個人專程送血液樣本到美國去。然而李錩鈺在美國等嘸人。王力軍的手下在二月初被逮捕,而王力軍本人在2月6日跑到美國領事館去請求政治庇護。

澳洲記者高安西(John Garnaut)當時被請到美國領事館當翻譯,他說他一進圖書館裏,王力軍開口就講谷開來謀殺海伍德的驚人故事。王力軍還聲稱他自己被薄熙來追殺,不能離開領事館,必須等北京派特警來重慶保護他,他才願意走。

他當時在美國領事館所講的故事,與人民法院定罪谷開來的版本非常類似:谷氏約海伍德到酒店會面,想辦法勸他喝下了大量的威士忌酒,他醉酒嘔吐,要求喝水,谷開來趁機在水裏面放了氰化物,毒死了海伍德,谷開來接著離開旅館房間,並在房間門口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

海伍德的英人朋友認為上述版本,未能解釋許多疑點。比方說,海伍德死時,不但有新工作,又搬新家,似乎已不缺錢,不太可能為錢再跟谷氏開口。更何況,即時是前兩次他真的開口,過程都相當和平,與暴力沾不上邊;再如,海伍德跟薄瓜瓜一直維持友好的情誼,甚至一直到尼爾死前。這些,谷開來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真把海伍德當成一大威脅,或會危害薄瓜瓜的人。

本節目的匿名消息來源則表示,谷開來不可能謀殺海伍德,因為這樣做,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她自己曾是律師,為何已經跟公安局報案,卻又覺得必須殺人滅口?何況谷氏中毒以後,行事更是謹慎,不可能在薄熙來政治生涯仍屬一帆風順之際,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情。本節目還訪問到谷開來1999年在伯恩茅斯陪兒子讀書,她所租的公寓的房東,房東先生理查‧史塔利(Richard Starley)證實了薄家親信的說法,他說谷開來是事事為兒子著想的好母親,為人客氣,行事低調穩重,不可能犯下蓄意殺人罪。

而檢查官為此案所呈現的物證,亦值得商榷。比方說,王力軍在投案的三個月後,終於交出了血液的樣本,辯護律師在庭上指出,其中的毒藥含量不足以殺人。當時房間的窗戶被打開,窗枱上有腳印,是否代表第三者進入?辯護律師也質疑,海伍德的屍體有被搬動過的痕跡,是誰人所搬?另外,檢方說監視器拍到谷開來出現在旅館中,然而此錄影帶並沒有在庭上播放。同樣地,王力軍聲稱他擁有谷開來認罪的錄音帶,這個帶子也沒有公開播放。

英國國會的外交委員會(Foreign Affairs Select Committee)主席理查‧奧特威(Richard Ottaway)表示,谷開來的審判,以西方的標準來說,屬於極簡主義(minimalist)。雖然審判的過程只有一天,也沒有提出許多罪證確鑿的事證,然而,它確實舉行了,也公開了,符合了英國對於中共的要求,海伍德案必須公開審判的最低標準。

本節目的匿名證人提供了另一版本:谷開來確實曾經到旅館去見海伍德,然而她離開時,海伍德人好好的。後來有第三者進入旅館房間,毒殺了海伍德。匿名證人又說,谷開來在今年三月被逮捕之前,曾對她表示,王力軍羅織罪證,刻意栽贓。所以,後來谷開來在法庭陳述時,特意強調王力軍在整件事過程之中所扮演的角色。

匿名證人又指稱,此案王力軍涉嫌最重。王力軍是專門從北京調來,到重慶調查谷氏被下毒之事的警察。他辦事牢靠,很得薄家信任,他甚至負責為谷氏安排醫生與療程,薄熙來顯然覺得太太的命都是王力軍幫忙撿回來的,很是感激。海伍德寄e-mail給薄瓜瓜要錢時,全世界知道此事只有三人,除了薄家母子倆之外,第三個人就是王力軍。

王力軍曾經有一度為他的仕途感到憂慮:2010年中共似乎打算辦他的貪污罪,當時他有兩位同事死得很可疑,他還對別人表示一些黑幫似乎有高層在支持,他變得相當緊張焦慮,甚至罹患了嚴重的失眠症,必須接受治療。然而匿名證人在2011年再見到王力軍時,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什麼都不怕了,一副高枕無憂的樣子。最後,王力軍叛逃到美國領事館,這對中國共產黨而言,應是可以判處死刑的大罪。然而,最後王力軍卻只被判了十五年,政治權利只被剥奪一年。單單這一點就無法讓人不起疑。

西方的觀察家在看海伍德命案時,把此事與中共的權力鬥爭結合在一起,薄的垮台才能保證左傾路線受到壓抑,習近平等人才可以高枕無憂地掌權。確實,海伍德命案爆發後,一個月之內,谷開來就被逮捕,而相關人物都相繼下獄,薄熙來也被開除了黨籍與公職,現在正在秦城監獄面臨多項指控與調查,即使是下一代都被殃及,薄瓜瓜現在已經躲起來。假如一個英國人之死,可以使薄家的勢力被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那麼,對薄的政敵而言,代價應該可謂值得。

多位西方記者表示,海伍德案讓他們開了眼界,見識到中國政治勾心鬥角以及陰謀狡詐的一面。前北京英國大使館人員,凱瑞‧布朗表示,一位英國公民被誘騙到重慶的一家三星旅館,然後被灌氰化物毒死,英國難道只能沈默嗎?將來英國人到中國去,還會覺得安全嗎?顯而易見的是,海伍德雖死,然而此命案的重重疑點並未得到澄清,許多人也仍無法釋懷。

他們會繼續提出質疑。

資料來源:英國第四頻道Chinese Murder Mystery: A Dispatches Special(2012年11月12日晚上八點播出),英國週日泰晤士報2012年11月11日Lost in China,11月18日Bolshie Bo rains on president’s parade.




一個「間諜」引起的權貴隕落…試評一段中國式的權鬥的熱鬧大戲

/米那娃之梟



--一場現代中國宮廷大戲:極惡之人、正義使者、判官…人民終究只是被支配的觀眾--

以一個英國人的離奇死亡開場,牽涉到權貴家庭、愛慾糾葛、權力鬥爭、金權政治、國際陰謀疑雲,而後,權貴親信愛將的警政首長高官叛逃外國領事館,並進而引發武裝警察包圍外國領事館的國際重大政治事件作為另一波高潮,最終,來到權力鬥爭的高峰:權貴夫人被捕入獄、以謀殺罪起訴,權貴遭到軟禁、剝奪政治權利與所有的官職……這充滿戲劇性高潮迭起的劇情,並非是好萊塢的院線娛樂大片情節;也不是賣座小說,更非電視的劇集…….這是今年發生最離奇也最真實的權鬥大戲,發生在中國,一個現下宣稱正在崛起的強權,當事人是曾經貴為重慶市委書記的高官薄熙來家族。一個出身紅色開國勳貴家族,且身為政治前途極度看好,有望問鼎該國至高權力地位的權貴家庭。而今,因為一個謀殺「疑似」外國「間諜」案件,從而引發對過去「貪腐」事實與責任追究,落得身陷囹圄,妻子被判謀殺重罪,兒子逃亡隱匿海外……。

這看似戲劇性的「劇情」與發展,看似頗有警世意味:即便是紅朝勳貴,貴為太子黨最有勢力、潛力的權勢份子之一,終究因為貪婪與腐敗無從永遠被隱匿,而被揭發、伏法,最終繁華消散,落得失去一切…….

這是中國人或說漢文化圈非常熟悉的故事,善惡到頭終有報,極惡之人,終究會被自己的貪婪與狂妄打敗,終因劣跡敗露而身敗名裂……從此,惡人伏法,正道得以伸張,再一次地,偉大光明重臨世間。當然,最好還有公正不阿的判官、俠士或是正義使者從中揭露不法,過程更有與奸巧權貴的鬥智鬥力,則暢快淋漓、讓所有旁觀的草民歡呼叫好,則更是情節所必需…..。

然而,這漢文化圈再熟悉不過的忠奸之辨、甚至遇有教忠教孝基本教義本質的戲劇典範,是漢文化圈最典型的故事情節。在故事中,必然有忠與奸、光明與黑暗的兩極對抗。至善與至惡之間,命定的對立,沒有來由,也不必懷疑。從而,光明忠義,必定獲得最後勝利。此情頌揚於人間,甚至立祠膜拜…..。但這樣的命題論述下,我們將發現,觀眾與當事人,永遠如舞台的上與下,有著不可逾越且渺不相涉的距離。台上的善與惡,直白得讓觀眾一目瞭然,卻也毫無關係。兩者無從溝通對話,只有各自的掌聲噓聲與謝幕散場。

但這畢竟不是戲劇。今日,也不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烏托邦。這個權貴階級所為的權力爭逐,固然「草民」無從置喙,但是,畢竟事關該國的權力階級重組,更何況,這個國家的政治權力向來為少數人所獨佔,在彼此間流動,而他們的決策與行動,又直接影響該國的所有人與事。在宣稱「進步」、「先進」與「崛起」的文宣陳詞之後,沒有基於基本權利確保的市民參與,現代性、與合法性其實無從說起,更展現民眾叫好同時地被支配而無由參與的荒謬。

--無需正當法律保障,非人化標籤成為政治奪權的必要手段--

薄熙來一案漢文化圈的批判欠缺本質十分明顯。表現在各家報導多集中於「貪腐」的描述與非難。誠然,欲彰顯其人其族之「至惡」,「貪婪」、「腐敗」是最能描述且也最能讓接受資訊的漢文化圈觀眾所理解。因為這「貪婪」、「腐敗」的標籤,在漢文語境下,直接指涉的就是無可辯駁、毋庸討論的「邪惡」。在此指控之下,至惡者並非社會共同的成員,也失卻對話溝通的資格,徹底的「非人化」是標籤的作用與目的。同時,這個極權體制也無需「人人平等」的「正當法律程序保障」,因為,這個體制的本質,就是階級序列森嚴的極權威權體制。物質的發展,並非來自對於領域內構成人員的平等安排對待。個人只是國家集體下的包含統攝對象,卻不是構成的基本出發。因此,階級秩序,代換成「和諧」、「穩定」,高於領域內的個人、人群。從而,非人化的標籤行為,是國家暴力機器對於發動排除機制的基礎作為。「非人」的「至惡」與「非我族類」,是發動排除某個個人或權貴的必要手段。

--漢文化統治術的極致:以道德性的指控展現暴力,掩蓋基本權利保障的重要性--

深究來說「貪污腐敗」,在漢語文化中,更多的是道德性的指控,是「窮奢極慾」的實現手段。然而,對於現代契約精神卻遠遠背離。因此,現代性的權利義務清楚釐定實際上非常的稀薄。從而,衍生的「有權利必有救濟」、「正當法律程序」、「基本權利保障」等現代法治觀念更是付之闕如。當然,極權政治講究的是階級秩序的井然森嚴與不可侵犯,卻非義務違反的釐定與承擔。因此,任何有助於權力鞏固的手段,特別是無力於市民平等權利體制的建構與實施之時,動員於精神與道德性的指控批判就成為確保權力鬥爭正當性的唯一也至高的求解。這是漢文化統治術的精髓,是帝王術、厚黑學的極致,也是極權政權對現代社會最粗暴赤裸的暴力展現。

--體制性改造,尋求制度建立,為現代文明建構與進步的路徑--

從而,疑似的外國間諜、貪婪腐敗醜聞、金權、情色與陰謀情節的猜測、影射,滿足了無從參與者的窺伺與無力者憤慨情緒的渲泄。但是,這對於現代國家、市民社會的權利義務體制的建構與保障則毫無意義與建樹。這是一場權鬥大戲。要知道漢文化社會的「貪腐」指控,從來是權鬥的手段與動員,是道德非難的指控,卻並非對於真相的理解、深究與體制性改造與解決。真實事相的政治經濟社會脈絡追索,並透過解析而尋求制度建構與究責,才是現代文明社會建構與進步的路徑。以權鬥來道德非難動員,可以增加的是漢文化圈忠奸大戲的素材,但人權保障、基本權利維護的現代憲政價值則無由出現。或者,這一次次的權鬥大戲不過是提供給廣大卻從無實質參與政治者街談巷議遐想的題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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