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寫福爾摩斯在圖伯特的嘉央諾布【轉】

rosaceae

2011年02月03日 19:25

懸鉤子:轉載唯色博客的文章。嘉央啦講的事情,我想台灣人也會覺得有點熟悉,比方說中國人一直以為他們澤披四夷,是文明的導師,可是,在沒有中國人之前,拉薩已很摩登,正如國民黨沒有來台灣之前,台灣的現代化也在東亞屬一屬二,兩者頗為異曲同工。

另外,我還喜歡博巴的天性樂觀,即使從事獨立運動,心中也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這一點令人欽佩。我想是我們台灣人應該學習的地方。

寫福爾摩斯在圖伯特的嘉央諾布

文/唯色


2001 年,王力雄去美國回來,說有個住在那裡的博巴(藏人),叫Jamyang Norbu(譯為嘉央諾布),用英文寫小說,寫過福爾摩斯在圖伯特(西藏)(即《The Mandala of Sherlock Holmes》,1999年出版)。福爾摩斯?我自然熟悉,有小說有電視連續劇,可那都是發生在英國的懸疑偵探,跟圖伯特有什麼關系?事實證明我是無知的,福爾摩斯曾失蹤三年,再度現身後,提及自己獨自去圖伯特旅行了兩年,甚至到過拉薩。嘉央諾布的小說依據的,應是原著作家柯南•道爾虛構的這段經歷。

王力雄還講了一個他聽來的故事,說嘉央諾布在見到尊者達賴喇嘛時,也像虔誠的博巴那樣雙手合十了,伏地磕頭了,不過他對尊者講了這麼一句話:我們的父輩在給您磕頭時從不敢抬頭,而我卻是抬著頭的。我不太相信這個故事,因為抬著頭磕頭比較高難度。可不論這是演義還是真事兒,聽上去,這個人在博巴中很另類。



只是,我居然在那時才知道他,可見我是多麼地孤陋寡聞。再後來就常常聽說他了。知道他不僅是作家,還是執著呼籲讓贊(獨立)的博巴,而且深具影響。這兩年,多虧神通廣大的網路,可以看到他的博客和他的照片了。他從來都用英文寫作,如果不譯成中文,我就只有望洋興嘆了。他長得帥。很神氣的是那兩撇濃密的鬍子,贊普松贊干布【1】、古汝仁波切【2】、格薩爾王都留著那樣的鬍子,哦不,他們的鬍子是往上翹的,而他的沒有翹上去,仿如哥薩克人的八字鬍。他還喜歡拿一個煙斗,這倒是頗像福爾摩斯。

直到一個英文與中文比肩的台灣奇女子【3】與我在網上結識,她熱愛嘉央諾布的文章,從嘉央諾布的博客上把不少文章譯成中文,我這才算知道他寫的是什麼了。簡直精彩極了,文采飛揚,思想尖銳,知識豐富。同時,我心中也有了對他這樣的印像:一個憤怒的戰士。我以為他是這樣的,總是憤怒的,總是戰鬥的。而且我還發覺,他長得有點像接受中國文化教育成長的我們所熟悉的魯迅,要是像魯迅的話那就更是如此了。魯迅是多麼憤怒的戰士啊,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痛打落水狗;一個也不饒恕……。就這樣,我已經先入為主了。

所以,那次的見面絕對意外。當Skype的鈴聲響起,我撲到電腦跟前時,太驚訝了,視頻上出現的竟然是嘉央諾布那典型的形像。他輕鬆地跟我打著招呼:「唯色啦,Depo Yin-pey (好嗎)?」我很緊張,我自己都看得出來,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是你的FAN呢,」他語速很快地說。他笑著,他那標志性的鬍子也拂動著。他穿著隨意,很悠閑的樣子,身後是一個灑滿晨曦的大木屋。

這話讓我輕鬆了,「我也是你的FAN呢,」我說。

接下來,主要是他在講,我時不時地呼應幾句,他的拉薩話非常好聽。

他開門見山就說起了書。說他喜歡讀書,也喜歡收藏書。他側身,把電腦轉向屋內,指給我看一層層的木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我注意到家具全都是好看的原木。

「不過,小時候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上學,所以沒讀過大學。那時候,我認為寫作不重要,重要的是戰鬥,所以我加入了曲希崗楚【4】,背著槍,跋山涉水,但沒打過仗,一來因為太年輕,二來因為袞頓(尊者達賴喇嘛)不讓打仗,要求放棄對中國軍隊的游擊戰。我跟許多游擊隊員成了至交,他們都是老一輩,1959年逃出去的。我的第一本書,寫的就是其中一個老戰士,康地巴塘【5】人,以前讀過中國的學校,寫一手漂亮的漢文,後來加入曲希崗楚,非常勇敢。」”

我想起曾在拉薩,從兩三部偷偷觀看的紀錄片中見過的鏡頭,亂石嶙峋的山巒間,多年來,曲希崗楚的戰士們艱苦作戰,已經到了難以堅持的地步。時局發生變化,中美建立外交,尼泊爾國王答應毛澤東剿滅游擊藏人。為避免全體覆滅於出賣者的手上,袞頓勸誡投降的錄音磁帶一遍遍地在營地回響,泣聲一片,紛紛垂頭,有人心猶不甘而自盡……這是一段特別令人心碎的歷史,不堪回首。

嘉央諾布說自己是後來才喜歡上寫作的。之前寫過歌曲,有著現代韻味的圖伯特歌曲,最早是由他開始寫的,寫過好些首,自己彈著吉他唱。我很想問,有沒有流傳到這邊,我們會唱的,像《美麗的仁增旺姆》【6】那樣的歌?可我似乎插不上話,只好作罷。「還自編自導自演過話劇,有一次,袞頓還專門來看過。」我又想問,涉及現實中的問題嗎?袞頓又是怎麼評價的?話到嘴邊,還是忍住沒問。「還演過藏戲呢,」他笑道,「我興趣廣泛,什麼都喜歡,目前想拍紀錄片。」他問我,「你喜歡紀錄片嗎?」我一時沒聽懂「紀錄片」這個詞,小心翼翼地胡亂應道,嗯,我喜歡。

「後來,去日本了,」他說。在日本十五六個月,是日本經濟最好的時候,在大學教英語,工資比較高,跟達蘭薩拉沒法相比。達蘭薩拉沒錢,流亡政府的工資非常低,不過日子過得很充實,可是他不得不離開。他沒說原因,但我從他的文章中看出來了,他當時是呆不下去了。他因為讓贊的主張,與袞頓的「中間道路」【7】不一樣,所以被保守的博巴弄得很不愉快,好像還差點打架,當然那已經是過去的往事了,現在他去達蘭薩拉,很受年輕博巴的擁戴。

聽得出,他很欣賞日本。他說日本有自己的文化,沒把自己的文化給扔了,在日本,「摩登」(現代)和傳統都並存。他見過一輛很「摩登」 的車開到古樸的寺院門前,從車上下來的男人西裝革履,面向寺院,用日本佛教徒的方式啪啪拍手,合十祈禱。也見過日本的男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但是背上會斜著一把木刀,就像是過去時代的武士,卻彬彬有禮。日本的街道也是古色古香的,青石板的路,他就思忖,當年,贊普松贊干布派去的特使走在中國長安的街道上,也就是這樣的吧。

「很可惜,中國把自己的東西都扔得差不多了。」

他說他其實對中國很有興趣,看過中國的很多古書,聊齋志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等。當然都是譯成了英文的,聊齋志異很早就翻譯了,嘉央諾布滿世界到處寫信找這本書,很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夾雜著民俗民風,讓他看見一個趣意盎然的中國民間。相比較而言,最喜歡的是西游記,裡面的佛教徒,像唐僧師徒四人,以及把佛法故事化的方式,讓他感覺親切。但水滸傳,雖然寫得不錯,可是動輒殺人奪命,充滿血腥氣,那種代代相傳的暴戾一直延續到了共產黨時代,文化大革命達到頂峰。

對了,他最有興趣的是文化大革命,還會唱文革歌曲呢,「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我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為他的中文發音完全準確。

「有個意大利的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本來是中國政府喜歡的人,拍了紀錄片《中國》之後,西方人一看,哦,中國人一點也不快樂啊,營養不良,穿得不好,目光無神,街上沒什麼車,商店裡沒什麼東西,原來中國這麼貧乏啊,都在這麼議論,這下中國政府生氣了,說安東尼奧尼是法西斯,發動全國人民批判他。有一次,從電視上看見拉薩帕廓的嬤啦(老太太)也握著拳頭喊『打倒安東尼奧尼』,太可笑了,她會知道誰是安東尼奧尼嗎?」

我笑了。雖然我那時才上小學,但依稀記得曾經批判過一個污蔑新中國的外國導演。前不久,在北京的那些盜版電影的小店裡,我買到了大名鼎鼎的《中國》,迫不及待地就看,孰料乏味又漫長,沒看完就睡著了。嘉央諾布連聲說,沒錯,那是一部讓人打瞌睡的電影。

「那時候,中國還批林批孔呢,哈哈。中國真的跟瘋了一樣,為什麼要批判那麼古代的人呢?而且,孔子跟林彪有什麼關係呢?非得把他倆放在一塊兒批判,中國人的腦子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好像特別能記仇,什麼八國聯軍怎麼了,都過去一百多年了,提起來還是咬牙切齒。印度也被英國殖民過,到現在,沒多少印度人念念不忘。再說了,中國人記得的全是別人對自己不好,自己對別人做的事,提都不提。就像對我們博巴,很早了,趙爾豐【8】那會兒就開始大屠殺了。」

嘉央諾布說他認識一家美國人,其父是有名的基督教神父史德文【9】醫生,上世紀初到巴塘行醫、傳教,住了很久,後來不幸被博巴中的強盜殺死了。他有兩個女兒,現在已經是嬤啦了,其中一個把她父親寫的日記送給嘉央諾布,裡面記載,在藏東,趙爾豐的軍隊把反抗的古修(僧侶)、百姓,放進寺院煮茶的大鍋裡活活煮熟至死,然後餵狗吃。有的人的手腳被捆綁於犛牛之間,受撕裂而身首異處。有的人被潑灑滾燙的油,活活燙死【10】。史德文本人還親眼見到了被狗啃盡的骨骸。

「你看,他們那時候就對博巴這麼殘忍了,」他總結似的說。

「不過,我倒是喜歡魯迅,」他從電腦旁取過一個相框,裡面居然是魯迅的照片,他解釋說是他的妻子去香港探親時特意買的,「這個魯迅奇怪得很,你看他,長得也不像加米(漢人),倒像日本人。」

他又拿過另一個相框,「這是喬治•奧威爾。」他的英語發音讓我不知道是誰,但說起那人寫的書,動物莊園,一九八四,我再熟悉不過。

「他們都批判專制。魯迅批判自己民族。奧威爾批判共產政權。兩個人都是偉大的作家。但是西方很多人不是這樣,他們喜歡共產黨,喜歡文化大革命,喜歡毛澤東,喜歡專制。哈,他們罵美國,罵得厲害,可是對共產黨簡直『北勒』(巴結)得很。他們甚至對我們博巴說:『哦,你們不能批評中國,不能。因為中國就像小孩子,你們批評太多的話,他會生氣的。你們要學會哄他,這樣他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這叫什麼話?!中國是個大國,很有權力,怎麼會像個小孩子呢?說這些話的外國人是我最不喜歡的了,我專門寫文章嘲諷他們。也有外國人說,中國就是欺軟怕硬,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哈哈,這也不見得吧。所以我們對中國,既不能抱著太大的希望,也不能任憑擺布,而是要靠自己,一點一點地做事情,實實在在地做每件事,這樣才會爭取到自己的權利。」

沒錯,有不少這個學者那個專家的,最喜歡把專制中國比喻成刁鑽古怪、反覆無常的小孩子,認為需要使盡渾身解數來哄勸他,讓他一直保持好脾氣,惟其如此方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得到自己的利益,可說實話,這並沒有輕慢對方,反倒是侮辱了自己。我不滿地嘀咕道。

嘉央諾布是那種跳躍性思維的人,很快又回到了老本行,說自己寫了十多本書,翻譯成了十幾種語言,福爾摩斯在圖伯特那本書還被譯成了越南文。他問我有沒有看過那本書,我搖頭,他說以後會送我。又說有日文,旋即笑道:「呵呵,那不一樣,不一樣。」

「那就譯成中文吧,或者譯成藏文,」我說,「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你講的是什麼故事了。」

他點點頭,說正在寫康地娘戎【11】的一個博巴的故事,叫貢布郎傑,乃一百多年前的豪傑人物,不但跟中國人打仗,還跟噶廈(西藏政府)也打過仗,傳奇得很,「已經寫了九百多頁了,還沒完。」那人我知道,曾誇下海口,要把拉薩祖拉康(大昭寺)的覺仁波切(釋迦牟尼佛像)搶到娘戎的寺院裡供奉,讓各地的博巴以後都不必磕著長頭去拉薩,而改道去他的家鄉朝拜。

他說他還在寫一本書,關於圖伯特跟現代世界是如何發生聯繫的。「中國人喜歡說博(西藏)很落後,是它給博帶來了現代化,這是一個刻意製造的神話。早年,帕廓街有多麼地『摩登』,是中國人想像不到的,有許多進口來的商品,也有許多現代科技產物的詞彙,像日裡(火車)、比及裡(手電筒),都是有著印度味兒的英語,還有自己造的新詞,像卡巴(電話),直譯過來,就是通過嘴巴傳送的印記。另外像 Chutsoe(時間,鐘表),藏語裡很早就有這個詞了。」

他還想為年輕的博巴寫澄清歷史的書,類似有本書,作者是個美國人,寫於 1936年,講世界各國的國旗。「那時候,印度、澳大利亞還在英國手裡,加拿大啊尼泊爾啊都沒有國旗,中國的國旗還是青天白日旗,還有現在的這個國家那個國家在那會兒還都沒有出現的時候,那書上就已經有西藏的『傑達』了。」藏語的「傑達」是國旗的意思,「3•14」之後,在中國變得很有名了,叫做「藏旗」 或者「雪山獅子旗」。

他說我們博巴除了佛教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文化,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就有,比如我們是游牧民族,這方面的智慧非常多,像木碗一個套著一個,大的裡面是小的,小的裡面還有小的,最小的裡面裝著辣椒,這些隨身就可以帶著到處走。還帶著牛皮做的吹風筒,走到哪裡,把火擦燃,吹風筒一吹,就可以燒茶吃糌粑了。「我很喜歡這樣的文化,裡面有許多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這才是屬於自己的。我今年寫了一篇洛薩(藏曆新年)時製作卡塞(餅乾)的文章,像卡塞有多少種類,多少花色,怎麼做的,如何擺放,哪些屬於供奉,哪些可以食用等等,很有趣。」

他側身,把電腦轉向窗戶,霎那間,全是耀眼的陽光刺目。

「我住在山上,我的窗外就是山。我的妻子是醫生,我們周圍都是白人,沒有黑人也沒幾個亞洲人。山下有家中國餐廳,是福建人開的,他們最初看見我,大聲地喊:嗨,中國人嗎?我說,不,是Tibetan。他們很意外的樣子。我就說,我們Tibetan,被你們噠噠噠地趕走了,」他做出開槍的姿勢,「他們更意外的樣子,一定嚇壞了,以為我們是被公安局通緝的逃犯吧,」他說的是漢語的「公安局」,很標準。「哈哈,也難怪他們,他們都是沒什麼文化的人,他們不懂這些。後來我們熟悉了,我看見他們就揮手:嗨,朋友。他們也嗨,朋友。」

「我們在這裡住了好多年了,我喜歡這裡,不想離開,雖然妻子在山上當醫生,不如在城裡當醫生有錢,但這裡很安靜,很自然,我們願意在這裡生活下去。」

我忍不住插話說:「看得出來,你很愉快,想不到呢。」

他大笑:「你以為我是什麼樣子?是那種整天生氣的人嗎?哈哈,那可不是我們博巴的性格。我們博巴有自己的性格啊,我們總是快樂的,快樂地在自己家鄉生活著,快樂地在全世界流亡著,快樂地與代代相傳的信仰在一起。像我,快樂地寫作,快樂地戰鬥,快樂地養家糊口,這樣多好。這是我們天生的性格,我們不需要改變。」

我又插話:「是啊,你寫塔澤仁波切就是這麼描寫他的。」

我指的是前不久讀到他回憶剛去世的塔澤仁波切。最早流亡到美國的塔澤仁波切是堅定的讓贊派,我見過他在以往歲月裡的幾張照片:穿袈裟時,是傑袞本【12】形象威儀的主持;穿俗裝時,是卓爾不群的安多男人;而當他跟嘉瓦仁波切(尊者達賴喇嘛)在一起,他是年長十三歲的兄長,慈愛中飽含恭敬。嘉央諾布把塔澤仁波切稱為「第一位讓贊步行者」【13】,是因為塔澤仁波切以步行美國等地的方式來宣傳讓贊的主張,不過,「仁波切從來不是一個神情嚴肅、咬牙切齒的民族主義者。他對於讓贊的信念並不是來自於對中國人民的憎恨,或者某種超級愛國的教條或哲學,而僅僅只是出於他對中國之於圖伯特真正的意圖沒有任何幻想。」

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出現在視頻上,T恤上印著一個熟悉的圖案,那是FREE TIBET【14】的和平鴿銜著樹枝在飛翔的標記。她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跑了。嘉央諾布慈愛地看著她的背影笑吟吟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女兒,我有兩個女兒,我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顧她們。」

嘉央諾布喜歡用手捻鬍鬚,還喜歡時不時地頭往後仰。我詢問了他的家世,他說父親是康巴,鄧柯【15】地方的人,四處做生意。母親是拉薩大貴族哲通家族的,一家人很早去了大吉嶺【16】生活。母親與父親是在大吉嶺邂逅的,於1949年時生下了他。我很想問他有沒有回過圖伯特,我猜想他或許從來沒有回來過,他既沒有回到過父親的家鄉,康地鄧柯;也沒有回到過母親的家鄉,首府拉薩。正這麼思忖著,卻像是被他洞悉似的,顧自說起一歲時,被僕人抱著,坐在馬背上,回到過拉薩,印象最深的是見過「朗欽啦」(大象,加「啦」以示尊敬)。

我樂了:「還朗欽啦呀,不就是一頭大象嗎?」

「可那是一頭來自印度的大像啊。聽說原本送的是兩頭,一頭獻給袞頓,一頭獻給班欽(班禪喇嘛),可是給班欽的朗欽啦,可能水土不服吧,好像在半路上就死了。朗欽啦屬於輪王七寶【17】之一,所以博巴特別珍惜它,讓它住在宗角魯康【18】,每天上午都要繞著布達拉宮轉經。連餵養它的博巴都會說印度話,頭上纏著白布,打扮得像印度人,免得它想家。」

天哪,這麼有趣的故事,簡直百聽不厭!

嘉央諾布說當時就住在八朗學【19】那裡,差不多有一年吧,再又原路折返大吉嶺了,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圖伯特,雖然他是那麼地熟悉那裡的山山水水,至今,每天,從他的窗外,可以眺望或許仿若故鄉的山巒,可以呼吸或許仿若故鄉的空氣……當然,這是我想像的,似乎添了幾分鄉愁才符合流亡者的身份。不過他真的懷有思鄉的愁緒,因為他突然問我,什麼時候會回拉薩?回到拉薩去祖拉康時,別忘了替他向覺仁波切祈禱。霎時間,我的心隱隱作痛。

從網上看到,失蹤多年的福爾摩斯在復活之後還透露過一句話,聲稱自己「在圖伯特旅行兩年,也曾經造訪拉薩,還花了幾天時間與大喇嘛在一起【20】」算算看,那大概是在1892年前後,那麼,福爾摩斯見到的會是誰呢?偉大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嗎?其實已經有讀者注意到這一點,福爾摩斯於是被戲謔成早在19世紀就企圖分裂中國與西藏的英國特務了。

那麼,嘉央諾布在小說中又是如何描寫這段懸案的呢?等到下次在Skype上再見他時,我得記住問問。


(初稿寫於2008-10-16。)


注釋:

【1】松贊干布:圖伯特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第一位以佛法治國的法王,公元七世紀初,圖博(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代天子,統一圖伯特疆域,統一沿用至今的藏文,制定以皈依佛、法、僧三寶為主的一系列法律和制度,遷都拉薩,修建布達拉宮等等。

【2】古汝仁波切:指有「第二佛陀」之稱的蓮花生大士,西藏佛教密宗的宗師,公元8世紀從印度來西藏弘揚佛法,西藏佛教徒又尊稱他為“鄔堅仁波切”。「古汝」為梵語,上師之意。「鄔堅」為蓮花生大士誕生之地,今為密宗成就者在其法名之前所冠的尊號。「仁波切」的意思是珍貴之寶,藏人對轉世再來人間度化眾生的高級僧侶的尊稱。

【3】即台灣懸鉤子,她的博客http://lovetibet.ti-da.net上翻譯的有嘉央諾布先生的多篇文章。

【4】曲希崗楚:藏語,四水六崗,指1959年反抗中共的游擊隊,由康地藏人和安多藏人組成。地理意義上的「曲希崗楚」,是康和安多的傳統名稱。

【5】巴塘:藏語,綿羊「咩咩」叫的草壩。位於藏東康地,即今四川省甘孜州巴塘縣。清末,被血洗巴塘的趙爾豐改名「巴安」。

【6】《美麗的仁增旺姆》:現代西藏流行歌曲,詞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歌,曲為流亡藏人圖登桑珠所寫。

【7】中間道路:達賴喇嘛倡導的這一政治理念,簡單地說即不尋求西藏獨立,謀求在中國憲法的框架內尋求解決西藏問題。

【8】趙爾豐:清朝末年任督辦川滇邊務大臣兼任駐藏大臣,1905年-1908年,率兵入藏東康地鎮壓藏人反抗,實行同化藏人的「改土歸流」政策,屠殺藏人如麻,被藏人稱為「趙屠夫」,卻被今日的中國作家和學者大加稱讚,如曾在西藏二十餘年的漢人作家馬麗華,在其書中「感嘆行將就木的一個朝代居然出現這等有所作為的封疆大吏」。一位「研究」藏學的學者乾脆撰文《Zhao Erfeng: a hero of Kham》。

【9】史德文:Dr. Albert Shelton。1904年,美國基督會派遣醫學博士史德文、牧師浩格登來巴塘考察。1908年,史德文來巴塘籌辦教務,以行醫為入世之謀,漸得巴塘信仰。第二年在城區設立基督教堂,建立巴安基督教會小學,一幢孤兒院和牧師住宅等,並大面積栽植從美國引進的蘋果樹。1911年,史德文、浩格登在巴塘正式成立巴安基督教區。1919年,建立基督教半西式醫院——華西醫院。1922年,史德文被當地藏人打死,後葬在巴塘。他著有《圖伯特歷險記》(Pioneering in Tibet)。

【10】據記載,光緒31年,趙爾豐率師「剿辦巴塘七溝村,搜殺藏民達數百人,屍體拋入金沙江,而且將其中的七個暴動首領,剜心瀝血,以祭鳳全」。賡即他又圍攻鄉城縣桑披寺達數月之久,最後「設計斃六百餘人」。將「鄉城桑披寺、巴塘丁林寺無端焚毀,將寺內佛像銅器,改鑄銅元,經書拋棄廁內,護佛綾羅彩衣,均被軍人纏足。慘殺無辜,不知凡幾。以致四方逃竄者,流離顛沛,無家可歸」。

【11】娘戎:藏語,Nyarong,林間的河谷。位於藏東康地,即今四川省甘孜州新龍縣,清代稱「瞻對」。

【12】傑袞本:藏語又稱「袞本賢巴林」, 意為十萬佛像彌勒洲。即塔爾寺,位於藏東安多,即今青海省湟中縣,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的誕生地,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

【13】《回憶第一位讓贊步行者》,原文見嘉央諾布的博客http://www.jamyangnorbu.com/blog/2008/09/17 /remembering-the-first-rangzen-marcher,中文譯文見我的博客http://woeser.middle- way.net/2008/09/blog-post_23.html

【14】FREE TIBET:即自由西藏學生運動,http://www.studentsforafreetibet.org

【15】鄧柯:位於藏東康地,原屬德格王轄屬之地,1978年,鄧柯縣建制被取消,併入今四川德格縣與昌都江達縣。

【16】大吉嶺:藏語,金剛之洲。位於喜馬拉雅山麓的西瓦利克山脈,即今印度西孟加拉邦的一座小城。

【17】輪王七寶:佛經中記載,在轉輪聖王出現時,會有七寶出現,以輔助聖王教化百姓,行菩薩道。轉輪聖王是指具足德行及福報的理想聖王。而輪王七寶則是指:輪寶、象寶、馬寶、珠寶、玉女寶、主藏寶、典兵寶。

【18】宗角魯康:藏語,堡壘後面的龍王之屋。魯康是三層建築的小寺院,位於布達拉宮後面的一個小島上。歷輩達賴喇嘛短期隱休的私人之地。宗角魯康為包括寺院、人工湖、樹木花草在內的公園。漢語稱龍王潭。

【19】八朗學:藏語,黑犛牛帳篷。位於拉薩帕廓街東面,過去是藏東康巴商人的聚居地,因搭黑色的犛牛毛帳篷而得名。

【20】柯南·道爾原著《空房子》如是寫到:“I travelled for two years in Tibet, therefore, and amused myself by visiting Lhassa, and spending some days with the head lama.”

(本文首發於民主中國 http://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howArticle.asp?ArticleID=19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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