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07月30日
拉薩五日記
美籍記者凱絲琳‧麥克勞蘭（Kathleen McLaughlin）獲得自治區官方許可，在拉薩採訪了五日，這是她發表在七－八月的《遠東經濟評論》上的日記。原文與我的翻譯次序顛倒，我想對於像我一樣並不是從頭開始追踪的的讀者而言，以發生的先後來安排，是比較易讀淺顯的。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July-August, 2008
~ A City in Fear ~
Dispatches from Tibet
恐懼之城：西藏傳回來的報導
by Kathleen McLaughlin
凱絲琳‧麥克勞蘭在中國採訪已經超過七年，曾經採訪過地區性的議題，如經濟、環境、政府法規等等。最近她申請採訪西藏的外國記者許可證，並且獲得許可。她是2008年3月以來的首位得以旅行到西藏的外國記者之一，雖然她仍然被要求要雇用一位政府許可的導遊。在她五天的旅程中，她從拉薩寄回來她的採訪報導。
Posted on July 23, 2008
北京－－星期二，採訪許可證抵達我的北京辦公室，裝在一個快捷郵件的信封裏，信封上頭的照片，是一個跳起來的劉翔，中國的跨欄冠軍。裡頭，用藍色原子筆寫在一張很薄的紙上的，是一份允許兩位外國記者到西藏採訪的五天的旅行證。
上星期我們聽說我們的許可證可能獲准，我問我的助理，以確定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知道我們倆是記者，想寫我們在那裏的經驗。我知道，自從三月以來，沒有其他外國記者獲准獨立旅行至西藏，所以我以為他們弄錯了。
答案是：「沒關係；他們只需要報導真相就可以了。」
簡單的句子，但意味深長。西藏發生了什麼事，是2008年各方熱切辯論的焦點。許多西方人將西藏當成是一個神秘的國度，在中國嚴厲的政治與文化壓迫之下掙扎；大部份的中國人認為這是他們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領土－－也是一個從中國統治之中獲得巨大利益的地方。
中國政府在六月二十五日宣布西藏對外國人重新開放時，我很自然地申請許可證。自從三月十四日的起義以及之後的鎮壓後，這個區域對外封鎖。有關於西藏地區的新聞，都僅僅來自於國營的媒體，或者政府監督下旅行的外國記者－－一次是在起義後不久，另外一次則是在奧運火炬接力。一位西班牙籍的記者朋友和我，完成了一份非常基本的文件，要求獨立前往拜訪。我們傳真了我們的護照影片、媒體證，以及粗略的行程計畫。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不問我們計畫想寫些什麼。
中國人對於西方媒體在三月對西藏的報導非常不滿，引發了反外國人的情緒，是近十年來從來沒有在北京發生過的。主要的新聞網如CNN，為了剪裁圖片以及其他小錯被貶低。至少有十位外國新聞記者，其中好幾位是第一批團體去採訪該區域的，都收到死亡威脅。西藏變成中國批評者的焦點，特別是全球奧運火炬接力的公關災難，以及一整代使用即時傳訊的中國年輕人，藉網路表達他們的民族主義。
事實就是：我不期待可以在西藏找到事實真相。在我們待在西藏的五天期間，我們會由導遊陪同，而且必須使用政府指定的汽車與駕駛。這些限制與過去中國其他地區的沒什麼不同，外國記者必須在旅行時與省級或地方的辦公室註冊，否則就是非法。這些規定在奧運期間有稍稍放寬，但西藏地區並不適用。
我的西班牙同事與我，討論了我們此行的計畫，我們也同意了我們的原則。我們想去西藏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並且儘量地找到真相。
一隊中國軍人在拉薩市中心。
待在拉薩幾個小時之後，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暴動發生過後四個月，還有接下來的鎮壓行動，當局也許稍稍放鬆了一些，但這仍然是一個受到非常嚴格控制的城市，中國軍隊與警察高度警戒之中。
穿著制服的士兵與公安，兩人或三人一組地站在巴廓區－－這是圍繞藏傳佛教最神聖寺院之一大昭寺，四週的環狀區域－－的主要路口。虔誠的信眾以順時針方向轉經祈禱，他們不太注意四週的警衛，而公安與解放軍對這些信眾也不太注意。藏人與中國的部隊之間，外表上看不出什麼敵意與惡感。似乎生活已經慢慢回歸正常。
中國人的旅行團明顯可見，還有一小群西方的旅客。在2008年混亂時期少數留在拉薩的外籍NGO工作人員之一，說該城終於有點恢復正常了，雖然還是可以見到大量的警察與軍人。然而還是有很多低語，說及中國人對於涉及暴動的藏人的惡感，以及極度小心的必要性。換言之，局面雖然平靜下來，但嫌隙並未癒合。
今早離開北京時，我好奇著拉薩的封鎖不知與中國首都對安全的過度緊張比較起來如何，後者在奧運舉辦的兩週之前，特警小隊在運動賽場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巡邏，而軍隊也常常遊行街頭。現在我可以有自信地說，安全措施在拉薩比北京更加嚴密，如果把公安與解放軍對比上市民的比例，拉薩是比較高的。
而拉薩到處都有公安武警的情形下，我們這兩個外國記者卻沒有人管。事實上，我們抵達拉薩的最頭痛問題，是發生在北京的新機場。中國航空的緊張櫃台人員，對我們的西藏許可證有效日期極感疑惑，而且顯然很怕自己搞錯，允許兩個外國記者飛到中國最大的禁區，那他就有麻煩了。給了我們登機證後，該位櫃台人員追著安檢區的我們，要求我簽署一張白紙。我無法同意簽一份我尚未讀過的悔過書或道歉書，所以六十分鐘後，他在登機門前攔下了我們。這一次他要求我們簽一張紙，上面說我們會對我們的行動負起全責（意思就是，假如有麻煩的話，與他無關）。我讓步了，給了他我們旅行證件的一份拷貝。
抵達拉薩機場是相當低調的，唯一嚇人的時刻是看到警衛拿著半自動武器，守在小機場的門口。我們的導遊來接我們，她是一個年輕的藏人女子，曾經在北京上過大學。在到達拉薩市的一小時旅程之中，我們一面試圖深呼吸，一面看著壯觀的風景，導遊告訴我們，這個星期有四到五個外國旅遊團在拉薩。那外國記者有嗎？她笑著說：「你們是唯一的。」
我以為，外國記者獨立來到拉薩，會有特殊的安全警戒，以及更多的人接待。相反地，毫無堂皇儀式地，我們被帶到旅館去，整個晚上都沒有人來干擾我們。也許我們被跟踪了；我整個晚上注意了好幾次，沒看到任何似乎在監視我們的人，除了一般對外國人的好奇心以外。
我們可以看到多少，而人們是否願意誠實地與我們講話，並不清楚。我們要求拜訪哲蚌寺－－過去曾經是西藏僧人最多的寺院－－被拒絕了。被批評者說已經變成僧人囚牢的該寺院，仍然不對外界開放。幾個小時後，我已經知道，我們所尋找的真相不會那麼容易地被發現。
一個藏人朝聖者在大昭寺外面祈禱，旁邊坐的是中國旅行團，在人行道上休息。
這個時節應該是西藏的旅遊旺季。相反的，這個星期只有少數的中國旅遊團，在西藏的首都觀光。而西方遊客人數很少，以至於任何西方人走過都會引起囑目。
生意不好，而少數來到拉薩的大多數旅客，加深了引起三月暴動的民族緊張情緒。一位藏人老闆說，她的店通常在這個時候，都是有很多外國人，因為旅遊旺季是從五月到九月，現在只有幾個中國內地的旅行團，生意很難做。
問她覺得中國團怎樣，婦人給了白眼。「你知道我們不能說他們的任何壞話，不然我們就得坐牢了，」她乾笑地說著。
中國政府在五月時將西藏開放給國內的旅客，而外國遊客一直到六月才開放。當地人說，雖然生意不好，但過去兩週稍稍好轉了。不清楚的是，拉薩的暴動與中國的鎮壓的政治悲劇，對於外國旅客拜訪這裏的意願是否有影響。
今天我們在布達拉宮詢問了幾個西方遊客，都是早就在去年就買好票、跟了團的。今年春天有好幾個月，他們都以為西藏是來不成了。一團大約有15個美國人的團體，說他們只有在起程之前一個星期，才知道他們的入藏許可證還是核發了下來。
布達拉宮，大概是拉薩最有名的觀光地點，也是達賴喇嘛以前住過的地方，雖然對遊客開放，但警衛森嚴，跟其他好幾個地方一樣。然而，還有好幾個佛寺，仍然屬於禁區。就像我昨天提到的，自治區對外辦派來的導遊，告訴我們，說目前在西藏有四到五個西方旅行團。
很容易瞭解為什麼禁止遊客前來，與觀光不景氣對西藏是一大問題，也是中國的一大問題。根據中國政府的數字，旅遊業對西藏的經濟而言，是一項成長快速的強項，2007年佔了該區的國內生產總額（GDP）百分之十四。新華社說，光是2007年一年，與2006年比較，因為觀光業而湧進西藏的錢財，就成長了超過75%。到目前為止，今年的旅遊業並沒有官方的統計數字，但從街上空空蕩蕩的紀念品店來判斷，生意不如往年。
中國人的生意也同樣一落千丈。假如情況繼續下去，就會弱化政府常常拿出來誇躍的西藏經濟發展。所以大問題在於，幫助拉薩經濟發展的大量觀光客，會不會、什麼時候會回來。另外一個藏人生意人要求我跟西方人講，要他們來拉薩觀光。
「告訴他們，不只是為了觀光，告訴他們，這是為了西藏人民著想。」他說。
星期五太陽下山後，我在拉薩的大昭寺附近散步，一位年輕藏人男子，騎著腳踏車來到我旁邊。
他用清楚而正確的英文跟我招呼，問我從哪裏來，會在西藏待多久。我第一個偏執的反應是，他大概是偽裝的幹員，來探查底細的。然而我的本能卻不一樣。他似乎很真誠的樣子。年輕人說他在拉薩學英語，很希望找到外國人練習會話。他開始學的時候，他希望用他的英文跟每年都會來這裏的眾多外國旅客交談。自從三月十四日以來，他微笑說，根本找不到人。
他想知道，我們可否交換電話號碼，然後定下一個時間見面，一起講英文？
我的心下沉了一點點。約有二十幾名軍人與兩位穿著制服的公安，提高警覺地看著我們，我想要跑開，或至少警告年輕人。相反的，我笑笑，然後跟他說再見。我仍然擔心他在我離開後，會被公安盤查。
我說這個故事，只是想描繪拉薩的緊張與壓迫氣氛（而別人告訴我，現在的氣氛比起幾個星期前，已經是自由多了）。從語言與行動之中，很清楚的是，任何公開與外國記者講話的藏人，都會招來到處可見的中國公安武警的特別注意，亦很有可能會惹上麻煩。因此，在五天內，沒有時間建立互信地，找到、訪談、並保護可能的藏人消息來源，，而政府的導遊就在旁邊看，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我們是否不斷受到監視或跟踪，我不知道。我假設我們是。公安與解放軍巡邏著所有的街道角落，白人臉孔沒有機會逃離他們的注意力。例如，在有名的布達拉宮內，穿著人民解放軍的制服，與穿著僧袍的人數量一樣多。
我不擔心我自己的安全問題。我害怕的是，即使是被看見跟我交談，都會給藏人帶來麻煩，而他們必須長期生活在這種明顯的極端情況之中。
藏人在布達拉宮前面祈禱。
在布達拉宮前的人行道上，藏人朝聖者在聖地之前磕長頭－－這是拉薩最有名的地標，也是達賴喇嘛過去的家。但在布達拉宮前祈禱的老者，與宮殿本身之間，卻有一個非常不含蓄的標語，用中文寫的，是一個五英呎高的花卉排字：「團結齊心迎奧運」。
看到藏傳佛教徒在走道上，趴到地上，臉朝下地祈禱，對外來者而言，看起來有點不愉快。看他們臉朝下地趴在北京奧運的標語之前，不知道是否毫不知情，或者視而不見，是非常怪異的一件事。然而他們專注祈禱著，似乎沒有注意到該標語。
奧運訊息在拉薩到處可見。然而此訊息是否深入人心則是另一回事。在布達拉宮的對面，在一個立著紀念中國控制西藏週年（中國人叫它解放；批評家說那是占領）的公園裏，一排比人還高大的奧運吉祥物愉快地對七世紀的宮殿招著手。卡通人物福娃－－"friendly children"－－在小心創造出來的人造花海中舞蹈，與森嚴的宮殿是很大的對比。
當我在拍那些放置地點很奇怪的拉薩福娃時，一個中國男子經過，問我，「很漂亮吧？」我認為，答案應視個人品味而定。拉薩的許多地方，在過去幾年裏，依造中國的現代風格重新設計了，結果就是寬大的馬路、整齊的公園、一排排白色磁磚的建築物。對我而言，以及對其他西方遊客而言，拉薩最有魅力的地方，還是在舊的藏人居住區。
除了布達拉宮前面奧運標語，還有公園裏的福娃展示，再加上道路盡路的奧運五環，拉薩，就像其他的中國都市一樣，充滿了奧運的訊息。紅色的布條懸掛在街道上方，敦促人民注意禮貌，歡迎中國第一個奧運會，將在八月八日的北京舉行。而拉薩老市區的綠色載客腳踏車，都覆蓋著奧運標語的貼紙：「一個世界，一個夢想。」
因為這裏在三月發生過暴動與鎮壓，這個標語似乎特別諷刺。大部份我遇到的藏人，如布達拉宮前的朝聖者，都在呼籲奧運民族團結的標語前祈禱。他們不是不知道奧運怎麼回事，不然就是他們不在乎。
「我不太清楚奧運在幹嘛，」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告訴我。「也許我會看看電視轉播，我不清楚。」
北京路上一棟建築物在三月十四日的暴動中被焚毀。
星期六晚上，我們跟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的官員，有了一場相當有啟發性的晚宴。這些中國官員都是從北京來，對於招待外國記者有多年經驗，他們現在來西藏是為了盡他們所稱的外交任務。我們的東道主很健談，開放，又令我們意外地願意回答我們最尖銳的問題。
然而，他們的說法一點也沒有偏離共產黨的官方路線，他們說三月十四日的暴動，是由神秘的「達賴集團」所策劃的，這個團體，政府說，是由達賴喇嘛領導，試圖在西藏掀起民族分裂的麻煩。雖然達賴喇嘛本人否認他有涉及，並且反對西藏獨立，他的「集團」就是造成拉薩緊張的根源，中國政府這樣說。我們的東道主相當斷然地，就拒絕了宗教的壓迫、漢藏的族群緊張、或經濟問題，例如通貨膨脹，就是讓拉薩市民緊接著佛教僧侶抗議後，開始加入暴動的原因。所有的錯，都是達賴集團的錯。
一度，他們叫來餐廳的藏人經理，讓他跟我們談話。他看起來很不情願的樣子，但還是回答了我們的問題。他說他是餐廳裏賺最多錢的人，也超過他的漢人員工。經理說，只要有教育，有訓練，藏人也會有機會賺大錢的，他強調的這一點，就是自治區對外辦官員幾分鐘前所講的話。
我們跟中國官員的討論，主要是有關於字詞的意義、認知、以及西方媒體。他們相信，西方記者無法瞭解中國人對西藏的觀感，而我們這群人來到西藏，心中已經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而且沒辦法報導真相（又是真相議題！）。他們對於字彚的微小差異非常敏感。雖然他沒有明說，我相信其中一位官員一直都在讀我們發表的這些日記，因為他告訴我：「我們說情況已經穩定了；然而妳說局面還是很緊張。」
我試圖解釋，對每一個從拉薩以外的地方來的人，看到大部份街角都站有武警，而軍隊巡邏城市，確實指出局面還是很緊張的。我也在我的報導中特別表明，居民們說生活終於恢復正常，或者正在回復穩定。但我無法忽略的是，整個城都漫延著的緊張氣氛。
五六個外國記者（包括我們，也許是三個小團體）已經獲得允許，可以獨立地回到西藏工作。我們試圖向官員們說明，最佳消除錯誤訊息的方法，就是讓更多記者親眼看到這裏的情形。絕大多數的外國記者都是客觀的，我們說，但將西藏封閉起來，意謂著這裏有什麼不想讓外界知道的事情。我不敢說我們的東道主同意我們的看法。西藏現在技術上已經對外國記者開放，明證就是我們現在人就在這裏。但我不期待他們會發給許多外國記者許可證，至少一直到奧運結束為止，屆時也許中國政府可以稍稍放鬆對形象的控制。
拉薩街頭販賣食品的小販。
雖然中國政府還是認為三月十四日的拉薩暴動是達賴喇嘛幕後策劃的，不是貧富懸殊或族群緊張造成的，無疑問的是，拉薩現在物價飛漲，雖然薪水還是一樣低。
我們在拉薩市場詢問的結果，去年一年裏，蛋就漲了20-25%，而食用油漲了15-18%，犛牛肉，當地生產的肉品，從2007年以來，上漲了35%，購物者與小販們這樣告訴我。拉薩全城，物價開始跟隨其他中國城市了，即使以中國的標準來說，拉薩很小。拉薩的犛牛肉，現在的價格已經超過北京的豬肉價格了。而北京的平均工資較高，這些上漲的價格在北京比較容易吸收。
「現在買東西很難了。」一個年輕的拉薩女子這樣說，她與母親與小嬰兒一起在市場買東西。
拉薩的通貨膨脹與中國的全國經濟趨勢相當。中國的通貨膨脹率在去年創下新高，消費產品的物價因為食品的價格高揚而跟著居高不下。中國的消費物價，在今年上半年，漲了7.9%，而食品價格上漲超過20%。而通貨膨脹率在鄉村又比城市高，打擊的是最禁不起打擊的人。官方的西藏通貨膨脹數字並未公布；我們做的隨機調查發現，問題在這裏似乎比中國內地的都市來得嚴重。
就像拉薩城裏的許多敏感問題一樣，很多人都不願意公開討論物價高漲的問題。負責經營拉薩城中大部份食物市場的漢人商販，特別避開通貨膨脹的問題。在其他城市，如北京，我很容易地就可以讓商人與消費者開口，討論食品價格高漲的問題－－通常的情況是，商販們就是中間商，而他們的利潤空間很小，因此通貨膨漲對他們的打擊，就跟其他人一樣。但在拉薩，通貨膨脹似乎是屬於敏感議題。也許這個問題，就是造成三月暴動憤怒情緒更加火上加油的一點。
一個漢人女生意人，經營的是一家顧客為漢人與西方人的運動用品店，對目前的狀況相當坦白。她說，每樣東西的價格都漲了，而且今年觀光業又不振，沒有希望維持去年的生活水準了。家家戶戶都在縮衣節食，減少消費，希望經濟會再度恢復以前的水準。
「我們什麼事都不能做，」她說。「只能希望觀光客開始回流。」
從拉薩城中望向哲蚌寺。
距離拉薩兩英哩，哲蚌寺外面的泥土路，受到嚴密的警戒，武警阻止任何外人接近，不論是步行者或是坐計程車來的訪客。
哲蚌寺，西藏最大的佛寺，一度曾經有一萬名僧人在其中學習辯經的，現在變成涉入三月十四日起義的僧人的再教育營。中國的國營媒體說，「教育工作隊」正在佛寺內「恢復宗教秩序」。據報導，約有一千名僧人現在被關在裏面，而人權團體說，他們正在接受再訓練，以符合中國共產黨的指示。該佛寺是拉薩近日來的禁忌話題之一。詢問當地人關於哲蚌寺的事情，得到的反應是搖頭與搖手。
哲蚌寺完全與拉薩其他地方隔絕起來（還有另外一間重要的佛寺也是同樣的情形），似乎是描寫中國與西藏人民之間巨大宗教歧異的恰當象徵。究其根源，西藏是一個非常虔誠的社會。而現代中國肯定不是。這裏最大的問題似乎是，中國人不瞭解對於虔信者而言，宗教信仰與原則，是不容妥協的事物。財產與富裕不能翦除宗教傳統，特別是在一個這麼深植於信仰的社會，如西藏。這種對於宗教缺乏瞭解的情形，在拉薩的漢人中非常明顯。
中國共產黨可以在中國大陸維持統治的合法性，就是靠改善人民的經濟情況。中國人民，太多人長久以來一窮二白，現在終於看到出頭有望，雖然他們還不能稱得上是有錢人或中產階級。賺錢的機會到處都有，而致富的人也很多。然而該模式在西藏並不容易生效，這個事實似乎真的讓普通漢人感到困惑。中央政府花在西藏的人口上的經費，高於中國的其他地區，而這些錢都用在新房子、新道路、新的硬體建設，以及其他經濟發展上。問題在於，這些並不能滿足藏人。
我在跟一個漢人婦人討論為藏人所蓋的新房子時，她說：「他們太享福了。」
而她的估計中所欠缺的，說明了誤解之深。中國政府雖然答應在西藏會有宗教自由，藏人卻不允許懸掛他們的精神領袖、目前的達賴喇嘛的照片，或者公開地禮拜他。他們在其他方面也受到限制，雖然藏傳佛教看起來好像比其他宗教更加自由。對於一個非常虔誠的民族，答應給他們經濟上的富有，並不一定足夠。
也許經濟與族群之間的緊張，讓三月十四日更加火上加油，然而不能否認的是，宗教壓迫就是最初的起因。根據目擊證人的說詞，示威者們與佛寺與廟宇的僧人一起，然後更多俗人開始參與。中國政府堅持說藏人擁有宗教自由；藏人則抱怨政府對宗教、文化、語言的嚴格限制。我這次來到拉薩，很明顯地，自從三月以來，情況更糟，沒有好轉。
拉薩增加的軍警人員，顯然將重點放在其最神聖的地點。每天早上、每天傍晚，朝聖者在大昭寺轉經，都必須經過許多軍人旁邊。每天晚上，軍警人員採取更加威攝的姿態：他們會拿起防護罩，而裝甲車會開始巡邏街道與廣場。公安與武警在布達拉宮隨處可見。當地人說，穿著制服的軍隊，受過良好的訓練，也很克制，但他們的出現警告任何人不得逾越界線，而且還傳達了不怎麼委婉的訊息：宗教信仰也不能超出黨的路線之外。
星期一我將離開拉薩，返回北京。在離開之前，我走在布達拉宮前數百名藏傳佛教徒之中，他們唱誦著早晨的祈禱之詞。虔誠者從城市中、也從遠處來到布達拉宮，進行的宗教儀式有數百年的歷史。在許多地方，這個轉經的儀式感覺非常古老，千古不易。
然而幾乎不可能忽視的是路障，以及全城的緊張氣氛。公安與武警就站在旁邊，監視著拉薩的聖地，藏人與漢人傳來緊張的目光，而這個到處都有廟宇與佛寺的城市裏，明顯缺乏的，是僧侶的踪影。拉薩上空，西藏的經幡與中國的五星旗混雜在一起，而根據法律規定，西藏國旗是嚴格禁止的。奧運的大標語，就豎立在朝聖著與布達拉宮之間。
在我來到西藏之前，我與一位曾經為了人權議題而來訪過幾次的美國人交談。他告訴我西藏對他來說，好像踏入美國的印第安保留區一樣。在拉薩起義與鎮壓四個月後來此地拜訪，我非常同意他的說法。
就好像歷史上其他的殖民文化一樣，中國政府深深地相信它在西藏的使命。我們遇到的政府官員堅持，中國對此地及其人民的投資，是善意的，也是長期的，目的在改善藏人與漢人的生活。他們指出，從2000年到2005年，西藏的經濟成長了一倍，都是因為中央撥款的結果。
同化，就是對住在中國的土生藏人最佳的政策。我對中國官員以如此正面的語調使用這個名詞，感到吃驚，因為同化在美國是眾所週知的，對美國的印第安人而言，一個殘酷與失敗的政策－－這個政策已經摧毀了無數傳統的語言、文化與信仰。
然而拉薩的漢人仍然認為藏人為了宗教與文化自由感到的不滿，是一種不知感恩的表現。雙方對文化與宗教的誤解之鴻溝，不能使用鈔票、硬體建設、與新房子來彌補。那些拒絕中國的補助款與發展措施，希望更多宗教自由與經濟機會者，現在都是被關起來，進行再教育的麻煩製造者。
拉薩的太陽下山之時，緊張感也大大增加，因為裝甲車開始出現，而軍警們拿出盾牌。雖然自從西藏重新開放以來，觀光客開始一點點地回流，大部份的旅館房間都沒有人住，而商店老闆也沒有生意上門。復原之道，在情緒上與經濟上，似乎非常漫長，也非常不穩定。藏人的反抗種子，已經被碾碎了，而且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我到西藏來尋求真相，知道很難找到。大部份的人都害怕講話，即使最小的事情都可以扯上政治。拉薩的真相，在暴動四個月後，仍然深深埋藏，隱匿於多層恐懼之下，而且幾乎不可能挖掘出來。
懸鉤子：這個愛中國的T恤看起來跟愛紐約的異曲同工。問題是，「中國人」都必須愛，強迫愛，不敢不愛，而我只想穿「愛台灣」或者「愛西藏」的T恤。哪一天，當愛中國不再是一個強迫的選項之時，或者在西藏也可以穿「愛西藏」的T恤時，也許，我也會愛中國。
~ A City in Fear ~
Dispatches from Tibet
恐懼之城：西藏傳回來的報導
by Kathleen McLaughlin
凱絲琳‧麥克勞蘭在中國採訪已經超過七年，曾經採訪過地區性的議題，如經濟、環境、政府法規等等。最近她申請採訪西藏的外國記者許可證，並且獲得許可。她是2008年3月以來的首位得以旅行到西藏的外國記者之一，雖然她仍然被要求要雇用一位政府許可的導遊。在她五天的旅程中，她從拉薩寄回來她的採訪報導。
Posted on July 23, 2008
北京－－星期二，採訪許可證抵達我的北京辦公室，裝在一個快捷郵件的信封裏，信封上頭的照片，是一個跳起來的劉翔，中國的跨欄冠軍。裡頭，用藍色原子筆寫在一張很薄的紙上的，是一份允許兩位外國記者到西藏採訪的五天的旅行證。
上星期我們聽說我們的許可證可能獲准，我問我的助理，以確定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知道我們倆是記者，想寫我們在那裏的經驗。我知道，自從三月以來，沒有其他外國記者獲准獨立旅行至西藏，所以我以為他們弄錯了。
答案是：「沒關係；他們只需要報導真相就可以了。」
簡單的句子，但意味深長。西藏發生了什麼事，是2008年各方熱切辯論的焦點。許多西方人將西藏當成是一個神秘的國度，在中國嚴厲的政治與文化壓迫之下掙扎；大部份的中國人認為這是他們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領土－－也是一個從中國統治之中獲得巨大利益的地方。
中國政府在六月二十五日宣布西藏對外國人重新開放時，我很自然地申請許可證。自從三月十四日的起義以及之後的鎮壓後，這個區域對外封鎖。有關於西藏地區的新聞，都僅僅來自於國營的媒體，或者政府監督下旅行的外國記者－－一次是在起義後不久，另外一次則是在奧運火炬接力。一位西班牙籍的記者朋友和我，完成了一份非常基本的文件，要求獨立前往拜訪。我們傳真了我們的護照影片、媒體證，以及粗略的行程計畫。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不問我們計畫想寫些什麼。
中國人對於西方媒體在三月對西藏的報導非常不滿，引發了反外國人的情緒，是近十年來從來沒有在北京發生過的。主要的新聞網如CNN，為了剪裁圖片以及其他小錯被貶低。至少有十位外國新聞記者，其中好幾位是第一批團體去採訪該區域的，都收到死亡威脅。西藏變成中國批評者的焦點，特別是全球奧運火炬接力的公關災難，以及一整代使用即時傳訊的中國年輕人，藉網路表達他們的民族主義。
事實就是：我不期待可以在西藏找到事實真相。在我們待在西藏的五天期間，我們會由導遊陪同，而且必須使用政府指定的汽車與駕駛。這些限制與過去中國其他地區的沒什麼不同，外國記者必須在旅行時與省級或地方的辦公室註冊，否則就是非法。這些規定在奧運期間有稍稍放寬，但西藏地區並不適用。
我的西班牙同事與我，討論了我們此行的計畫，我們也同意了我們的原則。我們想去西藏用眼睛看，用耳朵聽，並且儘量地找到真相。
Posted on July 24, 2008
一隊中國軍人在拉薩市中心。
待在拉薩幾個小時之後，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暴動發生過後四個月，還有接下來的鎮壓行動，當局也許稍稍放鬆了一些，但這仍然是一個受到非常嚴格控制的城市，中國軍隊與警察高度警戒之中。
穿著制服的士兵與公安，兩人或三人一組地站在巴廓區－－這是圍繞藏傳佛教最神聖寺院之一大昭寺，四週的環狀區域－－的主要路口。虔誠的信眾以順時針方向轉經祈禱，他們不太注意四週的警衛，而公安與解放軍對這些信眾也不太注意。藏人與中國的部隊之間，外表上看不出什麼敵意與惡感。似乎生活已經慢慢回歸正常。
中國人的旅行團明顯可見，還有一小群西方的旅客。在2008年混亂時期少數留在拉薩的外籍NGO工作人員之一，說該城終於有點恢復正常了，雖然還是可以見到大量的警察與軍人。然而還是有很多低語，說及中國人對於涉及暴動的藏人的惡感，以及極度小心的必要性。換言之，局面雖然平靜下來，但嫌隙並未癒合。
今早離開北京時，我好奇著拉薩的封鎖不知與中國首都對安全的過度緊張比較起來如何，後者在奧運舉辦的兩週之前，特警小隊在運動賽場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巡邏，而軍隊也常常遊行街頭。現在我可以有自信地說，安全措施在拉薩比北京更加嚴密，如果把公安與解放軍對比上市民的比例，拉薩是比較高的。
而拉薩到處都有公安武警的情形下，我們這兩個外國記者卻沒有人管。事實上，我們抵達拉薩的最頭痛問題，是發生在北京的新機場。中國航空的緊張櫃台人員，對我們的西藏許可證有效日期極感疑惑，而且顯然很怕自己搞錯，允許兩個外國記者飛到中國最大的禁區，那他就有麻煩了。給了我們登機證後，該位櫃台人員追著安檢區的我們，要求我簽署一張白紙。我無法同意簽一份我尚未讀過的悔過書或道歉書，所以六十分鐘後，他在登機門前攔下了我們。這一次他要求我們簽一張紙，上面說我們會對我們的行動負起全責（意思就是，假如有麻煩的話，與他無關）。我讓步了，給了他我們旅行證件的一份拷貝。
抵達拉薩機場是相當低調的，唯一嚇人的時刻是看到警衛拿著半自動武器，守在小機場的門口。我們的導遊來接我們，她是一個年輕的藏人女子，曾經在北京上過大學。在到達拉薩市的一小時旅程之中，我們一面試圖深呼吸，一面看著壯觀的風景，導遊告訴我們，這個星期有四到五個外國旅遊團在拉薩。那外國記者有嗎？她笑著說：「你們是唯一的。」
我以為，外國記者獨立來到拉薩，會有特殊的安全警戒，以及更多的人接待。相反地，毫無堂皇儀式地，我們被帶到旅館去，整個晚上都沒有人來干擾我們。也許我們被跟踪了；我整個晚上注意了好幾次，沒看到任何似乎在監視我們的人，除了一般對外國人的好奇心以外。
我們可以看到多少，而人們是否願意誠實地與我們講話，並不清楚。我們要求拜訪哲蚌寺－－過去曾經是西藏僧人最多的寺院－－被拒絕了。被批評者說已經變成僧人囚牢的該寺院，仍然不對外界開放。幾個小時後，我已經知道，我們所尋找的真相不會那麼容易地被發現。
Posted on July 25, 2008
一個藏人朝聖者在大昭寺外面祈禱，旁邊坐的是中國旅行團，在人行道上休息。
這個時節應該是西藏的旅遊旺季。相反的，這個星期只有少數的中國旅遊團，在西藏的首都觀光。而西方遊客人數很少，以至於任何西方人走過都會引起囑目。
生意不好，而少數來到拉薩的大多數旅客，加深了引起三月暴動的民族緊張情緒。一位藏人老闆說，她的店通常在這個時候，都是有很多外國人，因為旅遊旺季是從五月到九月，現在只有幾個中國內地的旅行團，生意很難做。
問她覺得中國團怎樣，婦人給了白眼。「你知道我們不能說他們的任何壞話，不然我們就得坐牢了，」她乾笑地說著。
中國政府在五月時將西藏開放給國內的旅客，而外國遊客一直到六月才開放。當地人說，雖然生意不好，但過去兩週稍稍好轉了。不清楚的是，拉薩的暴動與中國的鎮壓的政治悲劇，對於外國旅客拜訪這裏的意願是否有影響。
今天我們在布達拉宮詢問了幾個西方遊客，都是早就在去年就買好票、跟了團的。今年春天有好幾個月，他們都以為西藏是來不成了。一團大約有15個美國人的團體，說他們只有在起程之前一個星期，才知道他們的入藏許可證還是核發了下來。
布達拉宮，大概是拉薩最有名的觀光地點，也是達賴喇嘛以前住過的地方，雖然對遊客開放，但警衛森嚴，跟其他好幾個地方一樣。然而，還有好幾個佛寺，仍然屬於禁區。就像我昨天提到的，自治區對外辦派來的導遊，告訴我們，說目前在西藏有四到五個西方旅行團。
很容易瞭解為什麼禁止遊客前來，與觀光不景氣對西藏是一大問題，也是中國的一大問題。根據中國政府的數字，旅遊業對西藏的經濟而言，是一項成長快速的強項，2007年佔了該區的國內生產總額（GDP）百分之十四。新華社說，光是2007年一年，與2006年比較，因為觀光業而湧進西藏的錢財，就成長了超過75%。到目前為止，今年的旅遊業並沒有官方的統計數字，但從街上空空蕩蕩的紀念品店來判斷，生意不如往年。
中國人的生意也同樣一落千丈。假如情況繼續下去，就會弱化政府常常拿出來誇躍的西藏經濟發展。所以大問題在於，幫助拉薩經濟發展的大量觀光客，會不會、什麼時候會回來。另外一個藏人生意人要求我跟西方人講，要他們來拉薩觀光。
「告訴他們，不只是為了觀光，告訴他們，這是為了西藏人民著想。」他說。
Posted on July 25, 2008
星期五太陽下山後，我在拉薩的大昭寺附近散步，一位年輕藏人男子，騎著腳踏車來到我旁邊。
他用清楚而正確的英文跟我招呼，問我從哪裏來，會在西藏待多久。我第一個偏執的反應是，他大概是偽裝的幹員，來探查底細的。然而我的本能卻不一樣。他似乎很真誠的樣子。年輕人說他在拉薩學英語，很希望找到外國人練習會話。他開始學的時候，他希望用他的英文跟每年都會來這裏的眾多外國旅客交談。自從三月十四日以來，他微笑說，根本找不到人。
他想知道，我們可否交換電話號碼，然後定下一個時間見面，一起講英文？
我的心下沉了一點點。約有二十幾名軍人與兩位穿著制服的公安，提高警覺地看著我們，我想要跑開，或至少警告年輕人。相反的，我笑笑，然後跟他說再見。我仍然擔心他在我離開後，會被公安盤查。
我說這個故事，只是想描繪拉薩的緊張與壓迫氣氛（而別人告訴我，現在的氣氛比起幾個星期前，已經是自由多了）。從語言與行動之中，很清楚的是，任何公開與外國記者講話的藏人，都會招來到處可見的中國公安武警的特別注意，亦很有可能會惹上麻煩。因此，在五天內，沒有時間建立互信地，找到、訪談、並保護可能的藏人消息來源，，而政府的導遊就在旁邊看，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我們是否不斷受到監視或跟踪，我不知道。我假設我們是。公安與解放軍巡邏著所有的街道角落，白人臉孔沒有機會逃離他們的注意力。例如，在有名的布達拉宮內，穿著人民解放軍的制服，與穿著僧袍的人數量一樣多。
我不擔心我自己的安全問題。我害怕的是，即使是被看見跟我交談，都會給藏人帶來麻煩，而他們必須長期生活在這種明顯的極端情況之中。
Posted on July 26, 2008
藏人在布達拉宮前面祈禱。
在布達拉宮前的人行道上，藏人朝聖者在聖地之前磕長頭－－這是拉薩最有名的地標，也是達賴喇嘛過去的家。但在布達拉宮前祈禱的老者，與宮殿本身之間，卻有一個非常不含蓄的標語，用中文寫的，是一個五英呎高的花卉排字：「團結齊心迎奧運」。
看到藏傳佛教徒在走道上，趴到地上，臉朝下地祈禱，對外來者而言，看起來有點不愉快。看他們臉朝下地趴在北京奧運的標語之前，不知道是否毫不知情，或者視而不見，是非常怪異的一件事。然而他們專注祈禱著，似乎沒有注意到該標語。
奧運訊息在拉薩到處可見。然而此訊息是否深入人心則是另一回事。在布達拉宮的對面，在一個立著紀念中國控制西藏週年（中國人叫它解放；批評家說那是占領）的公園裏，一排比人還高大的奧運吉祥物愉快地對七世紀的宮殿招著手。卡通人物福娃－－"friendly children"－－在小心創造出來的人造花海中舞蹈，與森嚴的宮殿是很大的對比。
當我在拍那些放置地點很奇怪的拉薩福娃時，一個中國男子經過，問我，「很漂亮吧？」我認為，答案應視個人品味而定。拉薩的許多地方，在過去幾年裏，依造中國的現代風格重新設計了，結果就是寬大的馬路、整齊的公園、一排排白色磁磚的建築物。對我而言，以及對其他西方遊客而言，拉薩最有魅力的地方，還是在舊的藏人居住區。
除了布達拉宮前面奧運標語，還有公園裏的福娃展示，再加上道路盡路的奧運五環，拉薩，就像其他的中國都市一樣，充滿了奧運的訊息。紅色的布條懸掛在街道上方，敦促人民注意禮貌，歡迎中國第一個奧運會，將在八月八日的北京舉行。而拉薩老市區的綠色載客腳踏車，都覆蓋著奧運標語的貼紙：「一個世界，一個夢想。」
因為這裏在三月發生過暴動與鎮壓，這個標語似乎特別諷刺。大部份我遇到的藏人，如布達拉宮前的朝聖者，都在呼籲奧運民族團結的標語前祈禱。他們不是不知道奧運怎麼回事，不然就是他們不在乎。
「我不太清楚奧運在幹嘛，」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告訴我。「也許我會看看電視轉播，我不清楚。」
Posted on July 27, 2008
北京路上一棟建築物在三月十四日的暴動中被焚毀。
星期六晚上，我們跟西藏自治區對外辦公室的官員，有了一場相當有啟發性的晚宴。這些中國官員都是從北京來，對於招待外國記者有多年經驗，他們現在來西藏是為了盡他們所稱的外交任務。我們的東道主很健談，開放，又令我們意外地願意回答我們最尖銳的問題。
然而，他們的說法一點也沒有偏離共產黨的官方路線，他們說三月十四日的暴動，是由神秘的「達賴集團」所策劃的，這個團體，政府說，是由達賴喇嘛領導，試圖在西藏掀起民族分裂的麻煩。雖然達賴喇嘛本人否認他有涉及，並且反對西藏獨立，他的「集團」就是造成拉薩緊張的根源，中國政府這樣說。我們的東道主相當斷然地，就拒絕了宗教的壓迫、漢藏的族群緊張、或經濟問題，例如通貨膨脹，就是讓拉薩市民緊接著佛教僧侶抗議後，開始加入暴動的原因。所有的錯，都是達賴集團的錯。
一度，他們叫來餐廳的藏人經理，讓他跟我們談話。他看起來很不情願的樣子，但還是回答了我們的問題。他說他是餐廳裏賺最多錢的人，也超過他的漢人員工。經理說，只要有教育，有訓練，藏人也會有機會賺大錢的，他強調的這一點，就是自治區對外辦官員幾分鐘前所講的話。
我們跟中國官員的討論，主要是有關於字詞的意義、認知、以及西方媒體。他們相信，西方記者無法瞭解中國人對西藏的觀感，而我們這群人來到西藏，心中已經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而且沒辦法報導真相（又是真相議題！）。他們對於字彚的微小差異非常敏感。雖然他沒有明說，我相信其中一位官員一直都在讀我們發表的這些日記，因為他告訴我：「我們說情況已經穩定了；然而妳說局面還是很緊張。」
我試圖解釋，對每一個從拉薩以外的地方來的人，看到大部份街角都站有武警，而軍隊巡邏城市，確實指出局面還是很緊張的。我也在我的報導中特別表明，居民們說生活終於恢復正常，或者正在回復穩定。但我無法忽略的是，整個城都漫延著的緊張氣氛。
五六個外國記者（包括我們，也許是三個小團體）已經獲得允許，可以獨立地回到西藏工作。我們試圖向官員們說明，最佳消除錯誤訊息的方法，就是讓更多記者親眼看到這裏的情形。絕大多數的外國記者都是客觀的，我們說，但將西藏封閉起來，意謂著這裏有什麼不想讓外界知道的事情。我不敢說我們的東道主同意我們的看法。西藏現在技術上已經對外國記者開放，明證就是我們現在人就在這裏。但我不期待他們會發給許多外國記者許可證，至少一直到奧運結束為止，屆時也許中國政府可以稍稍放鬆對形象的控制。
Posted on July 27, 2008
拉薩街頭販賣食品的小販。
雖然中國政府還是認為三月十四日的拉薩暴動是達賴喇嘛幕後策劃的，不是貧富懸殊或族群緊張造成的，無疑問的是，拉薩現在物價飛漲，雖然薪水還是一樣低。
我們在拉薩市場詢問的結果，去年一年裏，蛋就漲了20-25%，而食用油漲了15-18%，犛牛肉，當地生產的肉品，從2007年以來，上漲了35%，購物者與小販們這樣告訴我。拉薩全城，物價開始跟隨其他中國城市了，即使以中國的標準來說，拉薩很小。拉薩的犛牛肉，現在的價格已經超過北京的豬肉價格了。而北京的平均工資較高，這些上漲的價格在北京比較容易吸收。
「現在買東西很難了。」一個年輕的拉薩女子這樣說，她與母親與小嬰兒一起在市場買東西。
拉薩的通貨膨脹與中國的全國經濟趨勢相當。中國的通貨膨脹率在去年創下新高，消費產品的物價因為食品的價格高揚而跟著居高不下。中國的消費物價，在今年上半年，漲了7.9%，而食品價格上漲超過20%。而通貨膨脹率在鄉村又比城市高，打擊的是最禁不起打擊的人。官方的西藏通貨膨脹數字並未公布；我們做的隨機調查發現，問題在這裏似乎比中國內地的都市來得嚴重。
就像拉薩城裏的許多敏感問題一樣，很多人都不願意公開討論物價高漲的問題。負責經營拉薩城中大部份食物市場的漢人商販，特別避開通貨膨脹的問題。在其他城市，如北京，我很容易地就可以讓商人與消費者開口，討論食品價格高漲的問題－－通常的情況是，商販們就是中間商，而他們的利潤空間很小，因此通貨膨漲對他們的打擊，就跟其他人一樣。但在拉薩，通貨膨脹似乎是屬於敏感議題。也許這個問題，就是造成三月暴動憤怒情緒更加火上加油的一點。
一個漢人女生意人，經營的是一家顧客為漢人與西方人的運動用品店，對目前的狀況相當坦白。她說，每樣東西的價格都漲了，而且今年觀光業又不振，沒有希望維持去年的生活水準了。家家戶戶都在縮衣節食，減少消費，希望經濟會再度恢復以前的水準。
「我們什麼事都不能做，」她說。「只能希望觀光客開始回流。」
Posted on July 28, 2008
從拉薩城中望向哲蚌寺。
距離拉薩兩英哩，哲蚌寺外面的泥土路，受到嚴密的警戒，武警阻止任何外人接近，不論是步行者或是坐計程車來的訪客。
哲蚌寺，西藏最大的佛寺，一度曾經有一萬名僧人在其中學習辯經的，現在變成涉入三月十四日起義的僧人的再教育營。中國的國營媒體說，「教育工作隊」正在佛寺內「恢復宗教秩序」。據報導，約有一千名僧人現在被關在裏面，而人權團體說，他們正在接受再訓練，以符合中國共產黨的指示。該佛寺是拉薩近日來的禁忌話題之一。詢問當地人關於哲蚌寺的事情，得到的反應是搖頭與搖手。
哲蚌寺完全與拉薩其他地方隔絕起來（還有另外一間重要的佛寺也是同樣的情形），似乎是描寫中國與西藏人民之間巨大宗教歧異的恰當象徵。究其根源，西藏是一個非常虔誠的社會。而現代中國肯定不是。這裏最大的問題似乎是，中國人不瞭解對於虔信者而言，宗教信仰與原則，是不容妥協的事物。財產與富裕不能翦除宗教傳統，特別是在一個這麼深植於信仰的社會，如西藏。這種對於宗教缺乏瞭解的情形，在拉薩的漢人中非常明顯。
中國共產黨可以在中國大陸維持統治的合法性，就是靠改善人民的經濟情況。中國人民，太多人長久以來一窮二白，現在終於看到出頭有望，雖然他們還不能稱得上是有錢人或中產階級。賺錢的機會到處都有，而致富的人也很多。然而該模式在西藏並不容易生效，這個事實似乎真的讓普通漢人感到困惑。中央政府花在西藏的人口上的經費，高於中國的其他地區，而這些錢都用在新房子、新道路、新的硬體建設，以及其他經濟發展上。問題在於，這些並不能滿足藏人。
我在跟一個漢人婦人討論為藏人所蓋的新房子時，她說：「他們太享福了。」
而她的估計中所欠缺的，說明了誤解之深。中國政府雖然答應在西藏會有宗教自由，藏人卻不允許懸掛他們的精神領袖、目前的達賴喇嘛的照片，或者公開地禮拜他。他們在其他方面也受到限制，雖然藏傳佛教看起來好像比其他宗教更加自由。對於一個非常虔誠的民族，答應給他們經濟上的富有，並不一定足夠。
也許經濟與族群之間的緊張，讓三月十四日更加火上加油，然而不能否認的是，宗教壓迫就是最初的起因。根據目擊證人的說詞，示威者們與佛寺與廟宇的僧人一起，然後更多俗人開始參與。中國政府堅持說藏人擁有宗教自由；藏人則抱怨政府對宗教、文化、語言的嚴格限制。我這次來到拉薩，很明顯地，自從三月以來，情況更糟，沒有好轉。
拉薩增加的軍警人員，顯然將重點放在其最神聖的地點。每天早上、每天傍晚，朝聖者在大昭寺轉經，都必須經過許多軍人旁邊。每天晚上，軍警人員採取更加威攝的姿態：他們會拿起防護罩，而裝甲車會開始巡邏街道與廣場。公安與武警在布達拉宮隨處可見。當地人說，穿著制服的軍隊，受過良好的訓練，也很克制，但他們的出現警告任何人不得逾越界線，而且還傳達了不怎麼委婉的訊息：宗教信仰也不能超出黨的路線之外。
Posted on July 29, 2008 - final entry
星期一我將離開拉薩，返回北京。在離開之前，我走在布達拉宮前數百名藏傳佛教徒之中，他們唱誦著早晨的祈禱之詞。虔誠者從城市中、也從遠處來到布達拉宮，進行的宗教儀式有數百年的歷史。在許多地方，這個轉經的儀式感覺非常古老，千古不易。
然而幾乎不可能忽視的是路障，以及全城的緊張氣氛。公安與武警就站在旁邊，監視著拉薩的聖地，藏人與漢人傳來緊張的目光，而這個到處都有廟宇與佛寺的城市裏，明顯缺乏的，是僧侶的踪影。拉薩上空，西藏的經幡與中國的五星旗混雜在一起，而根據法律規定，西藏國旗是嚴格禁止的。奧運的大標語，就豎立在朝聖著與布達拉宮之間。
在我來到西藏之前，我與一位曾經為了人權議題而來訪過幾次的美國人交談。他告訴我西藏對他來說，好像踏入美國的印第安保留區一樣。在拉薩起義與鎮壓四個月後來此地拜訪，我非常同意他的說法。
就好像歷史上其他的殖民文化一樣，中國政府深深地相信它在西藏的使命。我們遇到的政府官員堅持，中國對此地及其人民的投資，是善意的，也是長期的，目的在改善藏人與漢人的生活。他們指出，從2000年到2005年，西藏的經濟成長了一倍，都是因為中央撥款的結果。
同化，就是對住在中國的土生藏人最佳的政策。我對中國官員以如此正面的語調使用這個名詞，感到吃驚，因為同化在美國是眾所週知的，對美國的印第安人而言，一個殘酷與失敗的政策－－這個政策已經摧毀了無數傳統的語言、文化與信仰。
然而拉薩的漢人仍然認為藏人為了宗教與文化自由感到的不滿，是一種不知感恩的表現。雙方對文化與宗教的誤解之鴻溝，不能使用鈔票、硬體建設、與新房子來彌補。那些拒絕中國的補助款與發展措施，希望更多宗教自由與經濟機會者，現在都是被關起來，進行再教育的麻煩製造者。
拉薩的太陽下山之時，緊張感也大大增加，因為裝甲車開始出現，而軍警們拿出盾牌。雖然自從西藏重新開放以來，觀光客開始一點點地回流，大部份的旅館房間都沒有人住，而商店老闆也沒有生意上門。復原之道，在情緒上與經濟上，似乎非常漫長，也非常不穩定。藏人的反抗種子，已經被碾碎了，而且還會持續一段時間。
我到西藏來尋求真相，知道很難找到。大部份的人都害怕講話，即使最小的事情都可以扯上政治。拉薩的真相，在暴動四個月後，仍然深深埋藏，隱匿於多層恐懼之下，而且幾乎不可能挖掘出來。
懸鉤子：這個愛中國的T恤看起來跟愛紐約的異曲同工。問題是，「中國人」都必須愛，強迫愛，不敢不愛，而我只想穿「愛台灣」或者「愛西藏」的T恤。哪一天，當愛中國不再是一個強迫的選項之時，或者在西藏也可以穿「愛西藏」的T恤時，也許，我也會愛中國。
Posted by rosaceae at 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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